惠歌用同样的声量问他:“我们什么时候上路?”
“现在已近晡时,走不了多远天就要黑了。只能等到明日一早了。”
说完,看见小珠和两个婢女徐徐走过来。原来方才真是在对婢女说话。
他忽而想到冻冰的酪浆,最好不要让人看见,正要掩藏,却见漆碗之中已经回复一片悠悠的水状。看来这个虎女的性格真是收敛许多,也知道世道险巇,行事要谨慎了。又听见堂外响起跫音,似乎也如惠歌所言。
自从进了高平城,见了陆士远,奚特真终日提心吊胆,惶惶不安,如今终于得了个知根知底又胆大心细的能人,心里很舒坦,彷佛久旱逢甘霖。看见贺梅和惠银进来,起身的时候,脸上笑得情真意切。
贺梅从惠银那里也得知概况,女婿病了,奚特真在四方求医。
便问:“奚将军有眉目了吗?”
“有。承蒙尊府千金相助,幸甚,幸甚。”
惠歌忍不住斜睨奚特真一眼。看来他也知道此行凶险,所以这样擡举她。
贺梅笑呵呵地:“那就好。”
惠歌说:“阿娘,我要随奚将军走一趟高平,看看妹夫。”
贺梅笑容一收,皱起眉头。惠歌儿时最怕看到阿娘这一项变脸的功夫,就像此时夏秋之际,时气说变就变,夜里睡前还觉得热,隔日起床冷得发寒。尤其根据经验,下一刻就能听见呼嚎声大作。即使她已经嫁为人妇,有这么些岁数,再次见识,登时也是一阵寒凛凛。幸而有奚特真在场,阿娘还要顾着脸面。
贺梅不满地问:“为什么还要你走一趟?”
“妹夫病症复杂,我担心奚将军有所疏漏,还是亲力亲为比较妥当。”
奚特真一听,笑容变得勉强,心里想着忍辱负重,应和地点点头。
贺梅不希望惠歌冒险,但是看到一旁惠银殷切的眼神,如果自己强硬阻拦,保护了大女儿,也要伤害了二女儿。只好应允:“好吧,那你就去看一下吧。自己要小心一点。”
“我知道。”
贺梅听说二人明天清早上路,便留惠歌和奚特真在薛家过宿,如此也能省些会合的时间。惠歌打发小珠回去明家告诉彩菱,她要数日才会回去,二人先收拾屋里的箱笼箧笥,筛汰什物,只留下几件常用的即可。大概她回来的时候,阿娘已经将薛家打点妥当,往洛阳的过所也该核发了,在明家的日子就要结束了。奚特真也到堂外交代守候的护卫,侍候飞燕饮食歇息,以及明日的行程。
贺梅邀请奚特真共进晚食。
本来为着惠银归宁,备下美酒佳肴,却因为陆士远与高平城的境况,宾主各怀心事,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幸而后来惠银的两个儿子陆晖和陆晔睡醒了,吵吵闹闹不休,细柳带进前堂,才有些欢声笑语。
看着孙儿无忧无虑地争执一些鸡毛蒜皮,贺梅也开朗了,笑呵呵地连喝数杯黍米酒。黍米酒性弱,本来是不容易醉人的,但是奚特真带来的酒有种甜味,感觉更烈一些。贺梅又喝得快,一下子脸就红了,醉陶陶地手舞足蹈,唱起一些鲜卑歌谣。
奚特真也是能歌善舞,见贺梅来了兴致,先是赞赏贺梅唱得好,跟着唱了一首《折杨柳歌辞》:
敕敕何力力,女子临窗织。
不闻机杼声,只闻女叹息……
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
阿婆许嫁女,今年无消息……
这首歌诉说的是女子期盼良缘的心境。奚特真刻意颦眉噘嘴,掐尖嗓音,歌声迂回缠绵,既逗趣又动听。一曲唱罢,堂里满是掌声和笑声。
惠歌看着奚特真与贺梅高歌说笑,神色爽朗,言词慷慨,喝酒像喝水一样,灯火熠熠,铜色的面庞也看不出什么醉态。想着这人的表面和里面彷佛完全没有关联,从前也是这个样子。
那时候他的背后是昙影,生着鬼病,健康和地位都受到严重威胁,照样筵席不辍,把酒言欢。都说酒能解忧,这个人醉得这么清醒,他的忧愁该怎么办呢?或许时时惦记着,太累了,也有遗忘的时候。就像飞奔中气力用尽,一时难以继续。
就像她对明璘一样。
奚特真在宴会的时候也是聚精会神的,一面喝酒说笑,一面眼观四处。因为士人的宴会总是充满机会和陷阱,如何把握机会,避开陷阱,全靠观察所得的细节。现下虽然只是家常晚食,多年习惯使然,除了一直对他抛弄媚眼的婢女,也早注意到惠歌的目光。
他看她一眼,她没有闪躲,不像婢女那种女人对男人的眼神,似乎也不是在看他,而是看着过往杳杳的回忆。他知道惠歌念旧,否则也不会守着一个空位这么多年,那样看着自己,大概想起从前的什么东西。因为那一段从前,自己在她心中或许也有些分量。
贺梅醉了,交代几个婢女打点和收拾,回房歇下。
奚特真跟着婢女去了客室。
陆晖和陆晔精神旺盛,惠银带去后院看列星流萤。
惠歌也回到自己房里──从前的闺房。
家具摆设都是从前的,只有墙边空落了些,少了几个收纳衣书的箱笥。
婢女拿来烛台、巾帕、盘匜、镜奁等梳洗用具。惠歌没让她们侍候,放下东西就都出去了。自己坐到榻上,看着对面里边的床帐。
上面一方黑布承尘,坦着里面的木床。床上铺着茵褥,叠着红紫菱纹绮被,人字纹编竹圆枕。样子是旧的,但是并不脏。贺梅惜物,也总是预想着孩子有回来的时候,平时将这些容易积尘的东西收在箱笥,定期清点曝晒,以备不时之需。从前贺梅还会在枕中放布囊,布囊里面塞满艾草、藿香、桔梗和菖蒲一类的芳草,听说能辟鬼气虫毒,令人安睡。
惠歌看着那一床衾枕,想起从前的许多个夜晚。
闻着若有似无的香味,孵着不着边际的美梦。
她想到一首诗。从前有个汉人,本来是个县长,趁着汉末大乱的时候发达了,离弃成婚二十余年的发妻,另娶新妇,于是传下一首诗。诗句写着:“翩翩床前帐,张以蔽光辉。昔将尔同去,今将尔同归。缄藏箧笥里,当复何时披?”
惠歌本来读到这首诗,只觉得这发妻跟阿娘一样俭省,床帐从新婚用到离婚,二十几年都没丢掉,不知道已经给虫鼠吃破几个洞了,还想着日后要拿出来用,太可怕了。现在她也即将离婚,才体会到那一份怅惘的心情。景物还是熟悉的,人事都变了。
一转脸,看见榻边屏扆的铜挂钩,上面还摆着外祖父赏赐的刀──小黑。
当年出嫁的时候,阿娘不让她带上弓刀,说是不利婚姻。一并收了起来,只有小黑因为作工精丽,又是外祖父的遗物,就搁在屏扆上作为一件装饰。
惠歌探身取下来。
刀柄错金云状铜环,刀鞘黑漆檀木缀金丝,积灰特别明显,摸着没有感觉,看着像一层细雪。抽出刀来,明晃晃一片霜辉,铦锋还是很锐利的样子。
真是一把好刀,搁在这里生尘是可惜了。但是她也用不上,若要送给外人,阿娘大概不会答应。若要送给惠宝,只怕刀光一现他就吓晕了。
横举刀身,雪亮的刀面映出她的双眼。
却彷佛看见一双美丽的黑眼珠。
想起从前带着小黑和明璘去采药的日子。
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触目所见,皆是从前。
忽而听见廊上履声,留神一会,收刀放回原处──惠银也不喜欢刀剑。
履声由远而近,接着“咚咚”二声,惠银叩门:“阿姐,是我。”
惠歌也想着惠银会来找她,所以一直点着灯。
她回答:“门没锁,快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