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方向隔着一列平顶黑漆竿青纱幄。纱幄是设来遮阳兼承尘,并不厚,又给阳光晒得透透的,后面的人群映在纱上,影影绰绰,像深幽的沧浪,看不出里面有什么。
惠歌回过头,发现阿娘瞪着自己。回答:“有人来了。”
“你在说什么呢?一直都有人来呀。”
贺梅将手抽离惠歌。挽袖蹇裳,坐上矮足木床。
有中人来了。惠歌想。
默默跟在阿娘身后就座。
莫家婢女在两人中间放上一个大圆黑漆平盘,盘心用红漆绘着两个同心圆,圆中金绘朱描,布满卷云、卷草、天女与鸟兽。再拿来一个黑漆朱纹桶形带盖食奁,从里面拿出备好的五碗盘,依序摆进大圆盘,围成一圈。
五碗盘中,一盘放紫梨,一盘放樱桃,一盘放荔枝,一盘放槟榔,一盘放黄茧糖。惠歌看一眼,心想真不愧是莫家,五样果品点心,也能吓死人。
这时的官宦贵家,吃饭或开宴,奢侈和简约的界线是五盏盘,五盘以内的吃食都称得上节俭。莫家今日此设虽然也是这个数目,但是每一盘都令人觉得豪奢。
梨子和樱桃是寻常的珍贵。梨肉虽然切开了,但是留着紫皮,让人知道这是少见的紫梨。樱桃就是樱桃,外观没什么特别,惟独现在不是樱桃熟成的季节,物以非时而珍。
荔枝和槟榔是不寻常的珍贵,只产于南方,惠歌也只见过果实,没见过果树。尤其是槟榔,听说树长得非常高,高者可达十余丈。叶子集中在树顶,果实集中在叶子席,如果没有拿出这东西,感情的小船说翻就翻,从此吉凶不相庆吊,老死不相往来。
至于黄茧糖,来头就很大了。本身并不特别,精舂的白秫米,用栀子浸染取色,裁截如枣核大小,油炸而成。因为形状像一颗一颗的黄茧而得名。特别的是上面滚裹的一层细糖,凝如冰,细如沙,入口消释,甘甜异常。这是来自遥远的异国的贡品,若不是在洛京宫中当值的惠宝说过,惠歌对这种糖品一无所知。
婢女抱着食奁离去之后,站在床边的小珠才伸长脖子,凑近惠歌。悄声说:“大妇,这五样东西里面我只见过一个樱桃,这是正常的吗?”
“正常。”
“呼……”小珠长吁一口气,“还好不是我太没见识。”
“这每一盘虽然不过数颗,却都是难得之物。尤其那个黄茧糖,所用的糖,中土没有,只能仰赖异国所贡。”
“这么稀奇!那这个红红的表皮粗糙的东西好像是‘离支’?”
“对。”
“那个绿绿皱皱的东西是什么?”
“槟榔。煮熟之后曝干过了,所以皱皱的。只产于南方。听说南海的洲岛上,有个夷国叫干陁利,那里的槟榔特精好,在所有产地中列为最上等。旁边的枯藤叫扶留藤,味道辛辣,两者一起嚼食,可以消胸中恶气,杀肚腹坏虫。而且人会变得很快乐,当地的土人都很爱吃,说是‘槟榔扶留,可以忘忧’。”
“好神奇的东西。”
“但是我不大喜欢。”贺梅插口:“吃完嘴巴很涩,也没感觉多快乐。”
“我也尝不出什么美味。”
婢女又送来两盏青白谷纹琉璃卮,放在大圆盘中间,斟上葡萄酒。
宾客三三两两走过来,陆续就座。贺梅见一个便向惠歌介绍一个。
多半是莫家的亲族,三姨娘的丈夫的姐妹或堂姊妹,以及她们的子女和中外孙。
三舅父坐在大帐的另一侧首面纱幄,与贺梅惠歌相对。床上仅容舅父一人,孽子贺隼、美人唾和四个从婢立于床的两侧,其余站在帐边。
县长夫人坐在同一列的尾端。三姨娘和河南公夫人坐于大帐之中。
婢女来来去去,摆设酒果。
小珠又歪身过来,悄声说:“大妇,其他人盘里的东西跟我们不一样。”
贺梅也挨过来:“你三姨娘对我们特别好。”
惠歌虚应着,没说什么。她不在乎三姨娘对其他人的招待更好或更坏,只关心方才感觉到的中人。
中人是能够感受“气”的人。这个世界有清气和浊气,一旦成为中人,感受到体内元气,就能借由行气将清气聚积在体内,像有了一个囊,就能往里面装东西。这个囊越大,越容易让人看见。因此中人彼此也能相互感知。只是清气无色,杳杳冥冥,飘浮不定,即使蓄积在人体,也不是一个定点。今日来客众多,更难断定。
这些年,惠歌只遇过一个中人。那是城门边的一个老乞人,不知道是什么地方流落过来的。惠歌试图交谈,可惜对方忘错昏乱,眼神迷茫,对着她说着没头尾的字句,对着晴朗的天空说又下雨了。今日难得再次遇上,她不免好奇,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看来看去,在场的人却都不是。
宾客几乎都入坐以后,来了一队横吹,有横笛、琵琶、萧、笙、铜钹和都昙鼓──比腰鼓再小些的鼓。
应是莫家的乐人,乐器都镶金带银,精美奢靡。席地而坐,离帐幄和竹架远远的。坐定后,先是铜钹细细绵绵一阵连击,然后奋力一碰。
当啷一声巨响,哗哗不绝的宾客便安静了。
一个男人走到场中。葛巾黄衫,革带黑裤,腰系瓠壶,手持红丝蝇拂。
他先是对大帐长揖。起身后,朗声说:“诸位夫人明公、贵家子女子子、阿娘阿爷、阿兄阿姐、阿子阿奴、大嫂弟妇、从兄从弟、表姐表妹、舅父舅母、甥女侄女、侄男侄妇,合门大小,午后安好。”
这一连串称呼,很有娱乐的意思。男人后面说得又快,显出一种攀亲托熟、胡搅蛮缠的趣味。一气呵成念完,宾客便笑了。
帐幄中涌起一阵笑浪。
二三个轻佻的少年子还出声应和:“好!”、“你也好!”
“今日何其有幸,能与诸位相识。我是路天文,齐郡益都人。”
另一边鱼贯走进四个人。
三个男人,衣装和路天文一色,只有末尾一人头戴高顶皂布风帽,帽后垂裙至背,帽檐长而垂,仅露出鼻子以下的半张脸。
头低低的,那半张脸也掩在阴影之中,看不真切。整个人特别神秘。
路天文依序介绍姓名籍贯,并说明水仙的信众组织。路天文是处理一切俗务的太清大祭酒,另外三位是以县为名的祭酒。没有露出面目的那一位是初入门的弟子,叫鬼卒。
路天文说:“我等跟随水仙师君,师君的神术仙迹,在我们心中是实打实的存在。师君既已升仙,自然览遍玄都玉京七宝山,拜尽天帝天尊五方君。国有国法,天有天条,即使师君有意成就有因缘者,乘彼白云,至于帝乡,然而传授禁重,若一朝违背科戒,传非其人,不仅师君受难,永谢仙都,九老仙君也会降下罪咎,使该人精神昏浊,疯魔癫狂。所以师君设下玄科。玄者,天也,玄科就是天限,对于传人要慎重挑选。”
路天文一面说,一面绕场。
手中的蝇拂甩过来又甩过去,赶着人们的瞌睡虫。
“我最常被问到二个问题。第一个,为什么信众之间要以财物的奉献程度分等级?其实水仙的千方百术,是万金不传,非信不授,只看什么呢?只看你信不信。以信效心,志诚为要。那么什么东西最能够展现诚意?当然就是钱了。
第二个问题,我已经展现很大的诚意,奉献很多的财物,为什么看不出成效呢?这又要分成两方面来讲。一方面,是心态的问题。有人既想登仙道,又舍不得红尘欢笑,都知道神仙好,但是这些那些忘不了,自然所学无成。但是即使俗态未除,不能弃世,学道者至少可以有长生久视的好处。二方面,是天资的问题。”
路天文踱步到鬼卒身边。
“我这一位师妹,入门不过数月,却进步飞速,神功初有小成。”
鬼卒微微颔首。
“接下来,我们会演出一段师君与师妹的因缘际会。”
柔缓的乐音响起。
以笛箫为主,吹得慢,透着淡淡的哀戚。
三个祭酒退开,站着三个方位。鬼卒留在中间,跪伏在地。
“师妹本是吕县董家的女儿,小字朝槿。其时正要出嫁,忽然失性。”
鬼卒缓缓起身。佝偻着,两手大张,摇摇晃晃地摆动。步屧像醉酒,从前面咚咚咚地倒向左,再咚咚咚地倒向右。近乎绕了一圈。
人走近惠歌这一面青幄的时候,她看见那半张脸下的一双厚唇。
饱满的秾艳的真红色口脂。
那双红唇笑了一下。
看来就是她了。惠歌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