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孔子吗?孔子观于吕梁,悬水三十仞,流沫四十里。”
“对!对!那个孔老头。水仙就是那个吕梁出来的人。听说本来是个女子,三月三日那一天,在水里泡久了,就变成丈夫了。”
“这么神奇?”小珠惊呼。
“这种事虽然很稀罕,但是史书里也有过记载。”惠歌说,“女子化为丈夫,汉人认为这是一种恶兆,表示阴气昌盛,贱人为王,或者妇政治国。”
“你儿时就话多,老了话更多。真是越来越像个老博士。”贺梅摇头。
“学识渊博,对吧?”
“唠唠叨叨的,比肉丸还吵。”
“……”
惠歌默默捉过单耳红漆卮,喝几口桃酢。
“那个水仙化为丈夫以后,长久山居,修得神异之术,在吕梁附近的孤山羽化登仙。听说他长生不死,已经活了百五六十年,但是容貌像个十五六岁的翩翩少年。”
“活了百五六十年,那就是我国还没建国,徐州还是氐人属地的时候。”
“这我不知道,反正就是活了很久。水仙有道术,无所不能。听说他表演过刀剑不入,蛊虫不毒。不用羽翼就能飞,眨眼人就变不见。坐见千里之外,吉凶皆知。”
“大妇,他比你还厉害。”小珠插嘴。
“当然。我一愚妇人,怎么能跟仙人比呢?”惠歌语气闲闲。
此时,婢女拿过来一个黑漆圆盒。
盒面有一圈一圈的朱红和金黄纹样,纹样有星月、云雷、鸟兽。看着缤纷繁骛,瑰奇新丽。还有一个斑黄新皮苇笥,形状正方,长广深皆约一尺。
贺梅打开黑漆盒盖。黄绢作里,正中摆着一个朱红瓠壶,壶腰缠着黄丝绦,打了个藻井结,尾处缀着两个肥长的流苏。
惠歌想起那个鼠子的腰间也有个类似的水器。
贺梅说:“这个瓠壶里装的是水仙摸过、行咒过的水,饮之能差诸病。所以人称水仙。而且这个瓠壶的水即使不喝,也有禳邪却祸的效果。”
“就是喝他的洗手水。”
“对,喝洗手水可以治病,吃石头粉可以长命。这个漆盒是你三姨娘给的,旁边那纸红笺就是养生延年的药方。我看不懂几个汉字,你三姨娘跟我说过,也记不住,所以一直搁着。你再念给我听听。”
惠歌撚过红笺,只见上面写满细细的墨字。
飞快读着:“白石英,紫石英,赤石脂,硫黄,钟乳,皆各三两。泰山石最胜。各别敲碎,至颗粒如酸枣核大,净洗取石,出晒令干,盛于夹帛练袋中。每日平明,五石各取一颗,含于口中,以咒水下之。每服之后,随性饮少多酒,使行药气。”
“听说水仙在升仙以前,终日山居炼丹,验证白日升天。”贺梅又说:“但是那些丹药,传授禁重,不是随便就能让人知道。信徒根据献金有高低等之分,越高等的药方越珍秘。你三姨娘说,这吃石头的药方很珍贵,彭城许多富贵人家都在吃,包括她女儿女婿。要我藏好,也不可以轻易给人看。”
“三姨娘不是礼佛甚笃吗?怎么也信起这种旁门歪道?”惠歌放回红笺。
多年前的昙影谋逆之乱,并没有影响三姨娘慕佛之心,依旧写经浴佛,斋会僧供,广造塔像,以崇福田。乐善寺多了一座三级木浮屠,就是莫家出资所造。里面一块青石碑写明来由:“佛弟子莫愿贺椿夫妻二人,自竭家珍,仰感圣恩,造木浮屠三级。上为国家皇帝,下为七世父母、现在眷属、家口大小,众恶消灭,万善庆集,仕进宜官,荣禄日增,子孙繁兴,苗裔万代。三界众生普同斯愿,一切成佛。”
除了木浮屠,其余佛像、弥勒像、观世音像、白玉象所在多有。
造像有搁在寺院里的,也有搁在自己家里的。
惠歌听贺梅说过,三姨娘家有一尊三尺栴檀佛像,香味盈室,终年不散。佛前供奉的香花素果堪比山珍海味,既讲究新鲜,更讲究稀奇。
虽然这个时候慕佛礼佛是很普遍的事情,然而三姨娘在这方面用度之费,可谓虔诚非常。忽然转入道教,信起水仙,惠歌不免费解。
贺梅叹气,说:“还不是因为盼盼。”
“盼盼?她怎么了?”
盼盼嫁到彭城以后,惠歌就没再见过她。只有偶尔从阿娘口中听到消息。
多年无子。直到三姨娘重金造了一躯为盼盼求子的白玉象,或许是心诚志感,真的添了个儿子。
贺梅说:“盼盼也不知道怎么了,近二年完全没有归宁,音讯全无。以前一年少说四五次。彭城嘛,又不是多远的地方。现在甚至连冬至元旦这种大日子都不回来。你三姨娘为此去过彭城刘宅数次,都只见着她那个女婿刘峻,连孙子也不让见。”
“怎会如此?”
“刘峻说什么盼盼现在跟随这个水仙修道,要专心一意,才能精诚所至,修得上法。所以深居简出,闭门绝客。刘峻还三番五次用这名目索要钱财。你三姨娘想要知道他们在作什么,刘峻就给了她这些咒水和药方。”
贺梅突然一拍腿:“对了!二十五日,莫家要办水仙的醮仪道斋,你三姨娘有邀请我。你就跟我一起去参加吧。”
“不要。”惠歌回答得很快。
“为什么不要?”
“为什么要?”
“你三姨娘说虽是法事,其实像宴会。可以观赏水仙几个弟子的表演,展示他们的修练与道行。”
“那个水仙会出现吗?”小珠问。
贺梅瞅她一眼:“水仙哪有那么容易见到?听说他神出鬼没,行踪不定,只有献金千两的信徒,才能在数月一会的金丹宴上看到他。平常能见到的都是他的弟子。”
“那更没什么好看的了。”惠歌说。
“你就陪我去嘛。”
阿娘这样缠磨人,大概又是要借机替她物色对象。惠歌想,以两个人的脾性,争执是没完没了的,还是先敷衍过去。便说:“我再想想。”
“还有这个腌梅,是你三姨娘亲手作的,听说是西边传来的胭脂梅,特别大又特别红。给了我六瓶,你都拿回去吧。”
贺梅将一旁的苇笥挪过来。
“阿娘,你上次已经给过我三瓶。我还没吃完呢,这些你先留着。”
贺梅打开上盖,里面果然只剩三瓶。无奈地说:“你看看,我又忘了。”
“上次也有些时日了,忘了也没什么。我差不多该回去了。”
二人着履下榻。贺梅依常送惠歌到前院登车。
往前院的路上,惠歌说:“我看水仙那个吃石头的药方,你还是别吃得好。”
“为什么?”
“其实那药方也没什么稀奇,两三百年前的汉人就在吃了。主要是学道之人为了升仙,升仙之要,就是炼丹。炼丹可以升仙,理念是这样的,既然这个世界上有些东西不会腐朽,也不怕火炼,那么服用这些东西,就能得其神妙。所以既然金石不会腐朽,那么人吃了便能不老不死。”
“原来是这样。我也老疑惑,为什么吃石头就能养生延年呢?”
“水仙那药方在以前叫‘五石散’,高门华阀都在吃,所以史书也有许多记载。但是升仙的没几个,暴毙的一大堆。因为服散的弊病很大,最常见的是犯热和胸闷。曾经有个人为了散热,以百罐冷水淋身,一下子四肢僵硬就成了尸体。其余症候也很可怕,头痛欲裂,腰痛欲折,面生痈疽,体生脓疮等等,触动多端,千种万状,说不完的。所以服散这种养生方式,我看是未蒙其利,先受其害。”
“你说得这么吓人,我哪里还敢吃?”
“你就先吃我给你的五嗽丸。成分都是常见的药材,比较安全。”
“好。但是水仙的法事,我还是想要你跟我一起去。其实也是你三姨娘的意思。”
“三姨娘希望我去?”
“对。她对这些什么咒水丹药的东西,也是很怀疑,更担心盼盼的情况。她知道你从前跟老花学过一些东西,希望我带你一起去看看。”
惠歌懂了。如果她不去,阿娘就没面子──连自己的女儿都使唤不来。
惠歌不喜过节,连带地不喜聚宴场合。然而她若不去,于阿娘和三姨娘,都是生吃芜菁,没有人情。
贺梅见惠歌神态有些松动,打铁趁热,将手一拍,说:“差点忘了,你三姨娘有好东西要给你。”
匆匆而去,匆匆而返。
怀里抱着那个斑黄新皮苇笥,对她喊:“这是三姨娘亲手作的腌梅,你拿回去吃吃看。”
惠歌一下子愣在那里,心痛无比。
很奇怪,阿娘头上的白发,脸上的皴皱,手上的斑纹,这些看得见的地方,大概是看惯了,也不觉得如何老态。然而看不见的地方,一旦发现了,恐怖愧惧之感直钻进骨子里。
阿娘真的老了,时间明里暗里地在蠹食她。而她还总令她失望。
小珠看看惠歌,开口想替她拒绝。刚说了“夫人”二个字,肩膀就给惠歌按住。
惠歌回答:“好。”
她只说了一个字。怕说多了掩饰不住自己的哽咽。
拿过苇笥,同小珠登车回去了。
二十五日,惠歌还是陪贺梅来到莫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