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不过是一面青色的布帘。门内话声稍歇,门外就传来催新妇的话声。
几句趣话,几首歌谣之后,阿娘牵着她走出青庐。
一眼看见阿爷身边陌生的男子。
头戴黑冠,身穿白衫。腰配青玉,脚踏黑靴。
身材高瘦,像笔。面目端整,像隶书。
拜别爷娘。登车。
一路簇拥的只有寥落的人声和好事的犬吠。她直到坐在车里,才有离家的感觉。
那个狭小阴暗、虫鼠四窜的家。
辘辘的车声像早晨的鸟叫,繁乱而雀跃。
正是翠华适应自己新身分的这段时期,魏主对待汉人士民的态度也在转变。对于族望士人收其才能,对于战俘降人放还故土,甚至有一位汉人官员在战争中叛逃江南,因此收押起来的妻子也听还团聚。鲜卑人在建国接近百年的这个时候,似乎有了定鼎中原的决心。首先要改变的是态度,把汉人当人,而不是掠夺来的牛羊。
她的舅姑相继病死了。小姑相继嫁人了。
有一天,丈夫告诉她,他们有了南归的机会。
新任徐州刺史和明家有旧交,想要辟他为州主簿。丈夫踌躇不决。
为了表示支持,翠华把嫁奁拿出来作路费,随丈夫上任。
她厌恶平城的一切。尤其厌恶长孙豹在路上遇见她的表情,翘着左边的眉毛对她眨眼睛。那一颗斗大的黑痣随着眉毛的抖动,像一只苍蝇在搓手搓脚。
到了徐州彭城,却遇上一场大疫。
病人吃喝下去的东西都会迅速出来,呕吐或者腹泻。嘴唇和指尖渐渐变成紫色,眼眶和脸颊渐渐凹陷。丈夫就这样死去,留下她和孩子们。
余财只有一头老骡,婢女琼文,和数个书箧。
彭城待不得,来到睢陵。
受领的田地出租给有牛的人家,琼文编草席,翠华自己运到东市贩卖。她信不过琼文,或许会把草席偷偷拿去换胡饼,偷偷吃干净。以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绣文不如倚市门。这句话已经是她的箴言。让人拉几下,摸几下,草席就能当锦袍卖──划算。
人力总是不足。也不能让长子只读书了,还要他负责樵采,贴补家用。
长子是一个慢手笨脚的孩子。
每次回来,箩筐里面装的最多的是空气。无论她如何用藤枝抽他,用木棍打他,他也不向她忏悔和承诺,只是静静流泪,静静跪倒在地。藤枝和木棍只落在他的腿脚,因为那里不会被别人看见。
她对他有很深的期许。深到有时候会忘记自己期许的是什么。彷佛拼命奔跑,跑到忘记为什么如此拼命。每次打到人奄奄一息,琼文拼命拦住她的时候才惊醒:为什么如此愤怒?
似乎对这个世界的恨又冒出尖来,迅速茁壮。
长子如果还能动,会爬起来站好,静静看她。
那一双黑而亮的眼睛。那一脸俨然而哀伤的神情。
一点不怨,彷佛对于她全是理解。
她偶尔会感到酸楚,会丢下藤枝或木杖,紧紧抱住他,把脸埋进那副单薄的肩膀抽泣。然后下次再狠狠打他。
无尽的期许的鞭笞。
长子捡到一窝雏鸟,用煮熟的粟米捣烂喂养。三只活下一只。毛色青绿,眼睛周围一圈白毛,体型比雀鸟还娇小。听说这种鸟叫绣眼儿。
绣眼儿和长子形影不离。写字的时候窝在膝上,读书的时候栖在手上,把腹部的白毛铺散开来,像一床小巧的丝被。没事就拔拔长子的发丝,钻钻长子的衣襟。经常对着长子的指尖或笔尖伸长脖子,长子伸过去挠一挠,会舒适地闭上眼睛。
玩物丧志。
于是她伸手进笼,抓住绣眼儿,浸入水里。
长子静静看著书案。
上面的绣眼儿闭着眼睛,张着嘴巴,身体僵直,浑身湿漉。
良久,他才轻轻说出一句话:“阿子谨受教。”
长子没哭。忘记从什么时候开始,没再见他哭过。
长子有一张好面目,也不知道像谁,比她多几分英挺,比丈夫多几分柔润。现在也到了应该娶妻的年纪。
中意长子的对象很多,她中意的却没有。
阿兄来访,同行的外甥女一双眼睛离不开长子,也对她这个第一次见面的姑妹分外亲热。随同礼佛,百般殷勤。
她只是冷笑。
今天见着的那一个鲜卑女倒有意思。她知道的,薛太守家的女儿。
她还知道,那或许就是长子掩掩藏藏的人。
不是因为长子这几年拿回来的食物。那些麦粟、髓饼、肉脯、瓜果。她甚至没有过问。她从男子那里得到的好处也没少过。而是长子身上开始出现味道,一种淡淡的草根味。
她发现他腿脚上裹着布。撕开,发现黏糊糊的草膏。
她问他:“谁教你这样作的?”
“书。”
“书名?”
“《神农本草经》。”眼神和语气都淡淡的。
丈夫留下的书她没仔细看过,与其一卷一卷确认,不如直接跟踪。
可惜她走不远。
那些落在长子腿脚的鞭笞似乎也伤着她自身。起先只是左腿外侧隐约的疼痛。接着走路的时候,偶尔重心移到左脚,会有一股痛痒从腰间直窜上来,像筋骨碰上针尖。
没发作的时候,她会跟在长子身后,才发现跟着长子的人不只她,还有二三个女郎。他总是从北门出去,没进水边高高的草丛,人便不见了,横竖不见出来。不知道是悄悄登船,还是悄悄走到南门。
后来她的脚疾愈发严重,发作时疼痛难忍,举步维艰。
为此花费许多钱财,却药石罔效。她开始信佛,吃斋念经,对长子的行踪心有余而力不足。
这一日终于揭晓了。礼佛完毕,她在阶前和和尚说话,身边的长子忽然走向前庭。她说完话,拄着竹杖缓缓走过去,才发现他看的不是伎儿和歌舞。从长子看那鲜卑女的眼神,她觉得那就是答案了。
为什么行踪鬼祟的答案。为什么有时说话会冒出胡腔的答案。
骡车狭小,只供她乘坐,长子步行。回到家里,她坐到榻上,等着。
长子回来了。
她问他:“你和薛太守的女儿相识?”
那一双清冷的眼皮被讶异撑起来一瞬,又坍塌下来。垂着眼说:“不相识。”
“不相识也没关系。男女非有行媒,不相知名。”
那一双细眼又撑起来:“阿娘意欲何为?”
“那是个好对象。”
薛太守的女儿,正统的国人。父祖有爵位,母族有权势,既有钱,又有权。而且她看长子的神情,一脸痴迷,用情很深,嫁进来才栓得住。
明家需要坚固的山。金山。靠山。
长子的胸膛一下子宽起来了。
“胡俗贪戾好利而无信,不识礼义德行,此天下之所同知。自中原崩否,我明氏忝为索虏驱役,此为父祖深恨。焉能复娶鲜卑女为妻?引虎狼入室?望阿娘三思。”他振振有词。
没有想到儿子会顶嘴。为一个不相识的鲜卑女?她更高兴了。
“阿子毋庸多虑。我为阿家,其为新妇,岂有阿家畏新妇之理?岂有神佛惧邪伪之理?况你来日羁宦千里,阿娘和弟妹无依无靠,须为长远之计耳。”
长子张着嘴,似乎还想挣扎。她挥挥手,背靠隐囊假寐。
长子没声音了。
瞇眼看去,人呆站在那里。垂首敛袖,吊丧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