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佛寺(2 / 2)

无论和尚们如何对他横眉怒目、窃窃私语,他只是擡头望着上方。

那是智度见过最奇妙的表情。比寡妇还寂寞,比和尚还澹泊。

周围有各种声音:嘎吱嘎吱的车轮声、砰砰咚咚的桶罐碰撞声、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叽叽喳喳的鸟叫声,那人好像完全听不见,自己待在一个空虚寂静的世界。他可能真是个哑巴,智度想。

□□和别人不一样的人,心灵也会不一样。

牛车悠悠慢行,直至看见一块嶙峋的大石,右边一棵佝偻的老树,中间一条陡峭的山径迤逦而上。昙影停车,和尚们各自拎木桶,抱瓦罐,待昙影空车上去之后再一个一个跟上。

智度看着那人默默落在队伍最后面,擡头看着左侧的建筑。

那块大石后面接往一大片山壁,壁上开凿许多石窟,窟里供着石佛,依窟而建的这座寺院,就叫石佛寺。山径尽头有几级石阶,阶上有门。门上施短椽,铺灰灰的板瓦。风雨模糊了瓦当的纹样,看上去像莲花也像车轮。

红红的门板上有铜制的门钹,颜色和样子都很旧很旧。

寺里的和尚开门让车人进去。

昙影领着那人去见典座。这是石佛寺的规矩,有事先找上一级的人。越级报告是不允许的,只会得到一顿臭骂或失去一顿膳食。

现任典座是个叫昙安的和尚,遇人满脸堆笑,遇事两手一摊。

昙安笑呵呵地听完昙影说明,说兹事体大,我带你去见维那,你再说给他听。

维那是个叫道开的老和尚,只比寺主道林年轻三四岁。

道开听见这人是濒临死亡之际被救起,问得很仔细,包括发现时是什么模样,清醒时是什么模样,有没有其他怪异举止等等。问得昙影满心疑惑。最后道开决定暂且收留,如果道林老和尚有其他意见再谈。

所谓的收留是让那人当“净人”。

净人不是和尚,是替僧尼造孽的人。居住在深山中,难免有虫蛇虎豹,和尚不能杀生,于是有净人。寺财出贷,总有拖延不还的时候,上门逼债这种事和尚也作不来,于是有净人。名字的意思是为僧作净,免僧有过,像擦屁股用的那片草纸。来源是官府的赐户或流亡的难民,后者通常不在官府的名籍中,类似高门贵族的荫户,接受庇荫,提供劳务。

石佛寺的净人用次序称呼。那人便叫阿七。

昙影常常去看阿七。人们说他们是同病相怜,傻子惜傻子。只有傻子才会好好的院房不待,跑去净人住的地方。

寺院东侧的院墙有个小门,门外种两株黄杨树,枝叶拉着枝叶,绿得浓厚笃实。还没走近就能闻见一股异味,屎尿的骚臭揉合菜果的腐臭,来自树旁装屎尿的木桶。每天净人从寺院的厕室挑出来放在这里,累积十来桶之后再挑下山卖给大地主。

树下用麻绳绑着一条黄狗,净人养的,以便夜里提醒屋外的动静。

树后有一间茅屋。屋里堆着备用的器物,许多是破损的,有农具如种箪、碾车、重挞,也有厨具如锅、釜、瓮。

墙角有一张破败的短榻,榻面不是木头的颜色,而是泥灰中染着血渍似的红褐。上面垂着斗帐,颜色像是用灰尘织出来的,帐角挂着干姜和龟尾,用来辟虫蛇。这是阿三的床。他在净人中拳头最大,脾气也最大,自然而然成为这间恶臭阴暗的小屋的首领。

其余人只能挤在屋内仅剩的空处,铺席睡觉。

昙影待不住这样的小屋,屎臭味熏得他头晕脑胀。他会把阿七带到附近的石崖上。这是他以前一个人练习说话的地方。

景色很开阔,看得见殿堂,浮图,石窟,院墙和林木,错落有致。

感觉自己很大,世界很小,口吃带给他的挫败感像云雾一样飞散而去。

但是他发现,阿七来到这里,总是望着上方,彷佛山顶那片天空更吸引他。

昙影还会给阿七带食物。净人实际上就是寺院的奴人,膳食好不到哪里去,何况阿七初来乍到,可能也分不到东西吃。阿七却不吃他的食物。

他后来才知道,原来阿七的膳食并不差,甚至比院里的和尚还多几分。

和尚过午不食,净人不受此限制,如果寺里不给东西,他们也能光明正大地找山菜野果吃。以阿三为首的净人对阿七的态度很特别,没有人会抢他的食物。

昙影想,难道是寺主和维那善心大发,特别可怜他?一个寻死的哑巴?

昙影经常在石崖上和阿七聊天。我说你听的那种聊法。

只有对阿七说话的时候,他没有自惭形秽的窘迫。阿七不会像其他人一样皱起眉头,瘪起嘴角,掩饰不住或根本不掩饰的厌烦。说到兴头上,他甚至能够完整地说完一句话,因此欣欣然一整天。

聊天的时候,阿七如果不是望着上方,就是用石子和木枝堆小屋。

有一次,他对阿七说一个从樵夫那里听来的传闻。

彭城里有个屠夫,喜欢喝酒,喝醉酒喜欢打妻子。有一天屠夫没去工作,人们发现他倒在家里,一把屠刀在他的后颈上。家里没有其他人。后来人们在一座枯井里找到屠夫的妻子,也没命了。官吏查了查,没有什么线索,这件事就不了了之。有人说是妻子害了丈夫,也有人说是他人寻仇。屠夫还有个儿子,没有人知道在哪里,连尸体也没发现。

昙影说得忘我,说完才发现阿七堆起的小屋垮了,石子和木枝散落一地。

阿七的手搁浅在半空中,像一下子忘记自己的目的是什么。

昙影吓一跳,想拍拍他。

指尖刚碰到衣衫,阿七手一扬,打开他的手。

人倏地站起来,背光的面容一半晴一半阴,细眼睛里的小瞳子幽幽地盯着他。片刻,径自走了。

昙影感到莫名其妙的同时,也有种不安。

阿七的眼神很深。有那么深的眼神,心思一定不会很浅。

从此二人关系就冷了。

昙影不来找,和尚和净人很难碰上面。

当人们来问昙影,为什么阿七会成为道林老和尚的弟子的时候,他不知道,更吓一大跳。人们说阿七如今跟在道林身边修行,膳食自用,功课自作,其余杂事劳务一概免去,连维那也不能使唤他。

昙影来到院边,这里的山崖低处有二三个石窟。窟里没有佛像,道林老和尚偶尔会在里面闭目趺坐。如今换成阿七。

昙影站在洞口,挡住光线。

洞里的人闭目依旧,沉静依旧。

良久,昙影走开了。

感觉阳光刷亮眼皮,洞里的人才缓缓睁开眼睛。看着昙影的背影,颓丧的像一条失群的狗。

那一天,净人们要挑粪下山,阿三不让他去,叫他午食的钟响过后,一个人到翠林湖边。他想,谜底要揭晓了。他很清楚自己受到的特殊待遇。

曾经有个净人抢走他的粟粥,阿三把他揍个半死。吵嚷中,那碗粟粥翻了,阿三也没重新给他一碗。如果是怕他饿,为什么不补给他饭吃?如果不是怕他饿,为什么要揍人?

这个问题他记着,却没深想,自从湖畔醒来以后,他的世界就变了。

翠林湖静静卧在那里,像一枚光洁的镜。

天空映在上面更蓝,林木映在上面更绿,只是隔着一层幽幽的水光,颜色都有些冷森森。

他走到湖畔,忍不住往石佛寺的方向看去。

一会儿,道林老和尚慢悠悠走来。先向他行一个佛礼,示意他和他同行。

走到湖岸尽处,石佛寺座落的山峰明晰可见。

道林问:“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

犹豫之际,又听见老和尚说:“用手比给我看也可以。”

似乎想起人们说他是哑巴。

他望着那座尖尖的山峰,说:

“两条鱼,追着彼此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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