妍皮裹痴骨(2 / 2)

无论如何要弄清昙影的底细。

奚特真有两个家仆,体魄强.健,身手利索,最重要的是忠心耿耿。他们的祖先从鲜卑人还在部落时代就跟随奚氏,因为他这场病祸才从阿爷身边调派过来的。

离家远行之后,他暗地让他们动用关系去调查昙影的身分。

首先是司州洛阳的沙门名籍。

查无此人。

听说昙影出身石佛寺,位于徐州彭城东南四十里。再查徐州的沙门名籍。

沙门名籍是以寺为单位,由于石佛寺在七年前焚毁,所属名籍亦已销灭。

线索几乎没了。

即使家仆能大海捞针,一寺一寺检阅僧籍,也无法确定该寺的昙影是否为同一人。

他让一个家仆去石佛寺探探。另一个留在身边接应。

昙影带着他南下,来到徐州彭城郡睢陵县。

首先租下一个宅院。前庭可停二三乘车牛。一间前堂,三四间屋庑。西侧有个荒芜的小池。后园五六棵柽柳。小归小,该有的都不缺。旧归旧,该好的都不破。

昙影在前堂供上木雕佛像。大佛一尊,几乎有六七尺高,左右围绕十来尊小佛,俨然有华堂大殿的气势。往小池里注水,水上浮起片片莲叶。池后垒上石块,种上爬山虎。

前庭正中央摆一颗大石,形状扁平宽广,颜色黝.黑,表面甚光滑,彷佛天成一面大镜。来客进门不见堂屋,先见自己身影。

经过昙影里外一番修整,小小一座宅院变得玲珑雅致,生趣盎然。

他才发现昙影对草木颇有一手,新种的花草树木转眼就茂密翠绿,彷佛已在此处生养许久。连摘来供佛的各色鲜花,在木盘上也是经久不凋。

还写得一手好字。

门前板上那三个墨字──心无寺,端整敦厚,彷佛一勾一点都诚心正意。

奚特真的房间邻近小池,夜里可以听见清泠的水声,或许是池里的鱼惊起的,或许是藤叶上的露珠碎落。他总是在夜里想着心事,水声给他的思绪伴奏,像遥远的磐音。

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来对昙影。如果不是因为碧鸡,昙影是值得他结交的。良好的风仪、谈吐、学识,而且对他的行踪也没有任何强制或干涉,总是用闲话家常的语气向他提议今天要作什么,拒绝也没关系。

但是他依旧感到不安,对于昙影那套旧魔新佛的说法,以及对信众近似聚敛的手段。

昙影是向莫家租的宅院,也从莫家开始传教说法。借由各种名目举办斋会、净供,结识此地的富家大族。

昙影喜欢带着他出入,就是因为他的家世背景可以为一个来路不明的僧人作担保。这种担保对于他,甚至对于他家而言,都是危险的。

他想来想去,想到装疯的任城王。于是有样学样。

他四处给名宦富豪之家递名刺,有宴就去,有酒就喝。宴席里仅管喝得脸红脖子红,还是一杯续着一杯。空了满上,又空了,又满上。

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烂醉。

他的酒量好,如果不是喝到近乎撑破肚皮的程度,只是半醉半醒。

睡眠两端都是酒,醉了就睡,醒了再醉。睁眼闭眼是同一片景色:觥筹交错。

他进房都是被仆婢搀回来的。闭眼的时候总能见到烛.光残存的红晕。烛.光从酒水上流到漆瓷上,又在人们脸上流来流去,流出一种半阴半晴的鬼祟与莫测。

宴席必备三物──酒肉,笙歌,伎女。

虽说都是他本来就喜欢的,只是感情有了目的,便有了受拘束的痛苦。

痛苦是值得的。他合情合理地避开昙影的各种集.会。昙影仍然不干涉他,任由他笑着、欢愉着、烂醉着。但恶梦又回来了。

那一夜,他闻见恶臭,睁开眼睛,看见那张支离破碎的鬼脸,居然有种熟悉的亲切。不知道是沉沉的脑袋还是沉沉的心绪使他镇静,他笑了笑,说:

“好久没见你了,还是长得……那么可怕……”

女鬼眨眨眼睛。

他居然觉得那模样有点可喜,又说:“既然我前世和你有姻缘,你应该……长得很好看啊……怎么变成现在这样?”

原来在梦里也能感到说话之艰难,他想。似乎连张口的力气都要没了。

女鬼忽然咧开嘴,咯咯地笑。

他笑得勉强:“你不笑……比较好看……”

女鬼一下子闭起嘴巴。紧紧地,双颊鼓起,像进食中的小田鼠。

恍惚之间,那张鬼脸不那么像一张鬼脸了,像一张红透双颊的少女的花容。连他自己都觉得荒谬。他的精神是要多混乱才会觉得那张鬼脸可爱呢?是有多喜欢女人才能接受这张鬼脸呢?

他费力地想,同时费力地伸出手,摸她的脸颊。

指尖感觉到明显的颤抖。

女鬼脖颈缩一下,却没躲开,任由他的指头在颊上轻轻抚摩。他盯着那双眼睛。赫然发现,如果只看那双眼睛,相当动人,烛.光在剔透的眸色里闪烁如星子。

“你应该……长得很好看……”

他第二次说出这句话,意思已经不同了。第一次是假想,这一次是推断。

说完便失去意识。

隔天午后醒来,他望着上方灰白的承尘良久,终于想起昨夜拼命记忆的大事。

他将右手凑到眼前,仔细瞧去,指尖上有淡淡的白印子。

轻轻摩娑,和昨夜滑嫩的触感相同──那女鬼脸上抹白.粉。

他笑了,不知道是脂粉使他感到亲切,还是因为女鬼是人的可能使他感到亲切。

他开始期待女鬼到来。

然而女鬼从不说话,无论他怎样探问、挑逗、装可怜,她要嘛眨眨眼睛,要嘛咯咯地笑。

他拿自己对女人的经验和技巧对她,开始唱点小曲或说点故事。

有一次,他说到某个小村有个书生,娶了一个温柔婉顺的妻子,二人非常恩爱。

有一天书生外出,去奔隔壁县城从叔的丧,当天半夜却回来家里。妻子觉得奇怪,路程应该要两天的时间,丈夫怎么这么快回来?

故事说到这里,他再也支撑不住昏死过去。

隔夜,他讲起别的故事,女鬼鼓着双颊摇摇头,直到他想起这个故事问她,才咧开嘴点点头。

于是断断续续将故事说完。

书生的妻子问:“怎么今天就回来了?”书生说:“想你呀。”说完便去搂她。妻子抗拒:“你今天才去哀悼慰问,怎么还有心情这样?”书生说:“想你安慰我呀。”从来没有拒绝过丈夫的妻子这次也顺从了。天亮了,书生出门了。

直到黄昏才又回来,两人一招呼,彼此的事实却凑不到一块。妻子埋怨:“你一整天都去了哪里?”书生奇怪:“我去奔丧阿。”

两人细细一对,脸色变得难看。书生说他昨天在从叔家借宿一宿,妻子说他昨天晚上就回来了。到了半夜,假书生又来了。埋伏在门后的书生拿柴棍去打,假书生匆匆逃出,嘴里发出犬类的哀号。原来是一只黄狗精变成的。

女鬼坐在床边听奚特真说故事,样子看上去很痴。

他猜她年纪很轻,掩在血红色的阴影下的那一双眼睛,天真烂漫。即使如此,她始终不曾说过一句话,不曾回答过一个问题。

只有一次他问起她名字的时候,她拉过他的手。纤纤细指在手心中勾出挠人的触感。她写了两个字:如梦。

除了这个名字,没有从女鬼身上得到其他线索。

幸好家仆有了。

现任皇帝的阿父是孝文皇帝,孝文皇帝名义上的祖母是文明太皇太后,出身长乐冯氏。作为太后时曾经临朝专.政,作为太皇太后时第二次临朝专.政。长乐冯氏因其而从罪臣之后转为威福兼作,贵满朝廷。

文明太皇太后有一位阿兄。当年太后叔父投降蠕蠕,太后阿父因此被诛,太后入宫为婢,家人带着阿兄远逃。太后掌权之后把他找回来,拜将军,尚公主,进爵昌黎王。

昌黎王不乐朝廷内职,喜欢外任,太后便让他出为大州刺史。昌黎王信佛法,新官上任先找好地方,尤其是那陡峭的山峦和郁郁的森林之间。用人民的钱和人民的牛,盖起高高的佛塔和精丽的寺院。

石佛寺就是其中之一。

家仆在石佛寺待了十多天,那场火烧得很透彻,没找到什么特别的东西,倒遇见一个老樵夫。问起石佛寺,老樵夫絮絮叨叨地说了建造来历,还说了他老伴的阿姐的小郎曾经在寺里出家,因为破戒脱服还民。

家仆问那位小郎现在何处。老樵夫晃晃脑袋,说自从老伴去世之后,和那边就没有往来了,从前是住在吕县的鹿村,姓李,叫龟蛋。

家仆到了鹿村,在另一处村野找到李龟蛋。问他从前在石佛寺是否认识一位法师叫昙影,李龟蛋呵呵直笑,说他记得,因为昙影有口吃,听他念佛经是一种娱乐。

家仆打听到的消息,终于为奚特真隐约的不安描上一笔实在的轮廓。

现在这一位昙影没有口吃。

而且现在这一位昙影很年轻。如果是李龟蛋认识的那一位昙影,如今至少四五十岁了。

他开始让家仆回报昙影的动静。

听着昙影种种事迹,神奇的可怕。

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跟踪昙影的家仆死了。

还是昙影让人转达他,因为人就倒在心无寺门外。和尚开门洒扫的时候发现的。

衣巾齐整,没有丁点外伤。

起先还以为是仰天睡着了,用竹帚一推才发现不对劲。

奚特真看着家仆发青的安详的脸,感觉像被砍了一只手。没有报官,他知道这种地方官吏的嘴脸和能耐,而且一闹起来就是和昙影撕破脸。他还没有胜算。

家仆的尸体运回故里安葬了。

昙影变得更危险。

他变得更小心。

只有在醉倒路边、河边或田边的时候,他才和身边搀扶拍抚的家仆悄悄说话。指示和回报都在他的呕吐中完成。忠心的家仆剩下一个,不能再失去了。

即使有心想查昙影的根柢,也无能为力。每天和他觥筹交错的人有那么多,没有一个能够诉说。他只能忧心忡忡地伺机而动。

直到家仆告诉他,有一群小儿找昙影的碴,后来一一作恶梦,害大病,却有一人例外。而且不像是昙影的信徒。

问了姓名身分,想方设法地接触。莫家斋会那一日,他一进堂门,扫过一眼,就知道是她了。

薛惠歌,人称“虎女”。

在他见过的女人之中,包括许多歌伎舞伎,她绝对算不上漂亮,至多清秀耐看,像园林中点缀芍药牡丹的细小野花。男人喜欢品评女人的容貌,就像女人喜欢品评男人的能力一样。可是他对她印象深刻,却不是因为容貌,而是能力。

三月三日,桃花水之时,历历在目。她的身边似乎还飞着晶亮的水珠。

言犹在耳──“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他在人群中开怀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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