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有三。”
两人没说,惠歌也知道眼前的女人是“中人”。对中人而言,黑夜不碍事,街禁更不碍事。
老花把女人放了。
女人闭著眼睛,左右侧耳,一会儿才跑出门。随即向上一跃,消失了。
原来她不用眼睛──或者是眼睛不能用了。
老花转头,看见惠歌突出的几乎掉出来的眼睛。
“为什么要放走她?”
“抓.住她并不能证明她和昙影法师有关系。我刚才说的都只是猜测。如果对方抵死不认,或者说是诬陷,或者偷偷灭口,这件事就结束了,只是让你们家多出一个仇敌。当今风气佞佛,昙影法师的党羽可能不只此城此县,没有摸清对方的底细,不宜妄动。”
想不出反驳的话,惠歌撇撇嘴。
老花说:“你去休息吧。”
语毕,持火起身。走到门口,停步。
头也没回地说:“跟在我屁.股后面作什么?”
惠歌不答,影子一样地跟著老花走出门。
老花无奈:“那女人不会再来了。”
往左踏一步,惠歌也踏一步。往右绕个圈,她也绕个圈。知道她被吓坏了,没再赶她,想一想,走到薛家东侧的厨室。
厨室四面开窗,窗很大,隔著窗能将里头一览无遗。门没有扃,平时只是虚掩。里面六个炉灶,三面墙各两个。没有灶的那面墙摆著一张四层木橱,最底下放釜、甑一类的大厨具,第三层放瓠瓢、笊篱、浙箕、齑杵臼一类的小厨具。再上去放食器,盘、碗、箸匕、铜染器。最上一层存放零星的葱、姜、菜果、干酪,和几个瓶子,装胡麻油、荏油、苦酒。
其馀角落藏著瓮,瓮上黏著黄纸黑字,写著里面存放的东西:粟、米、盐、醋、豉、酱、井花水。没贴字纸的瓮藏著各种咸菜酸菜。
灶上有二三个砧板和小竹筐,竹筐里面放刀。
屋檐下悬著细绳穿过的肉脯,笼以绢袋。
惠歌喜欢来厨室,一来总是有东西可以吃,二来有种玲琅满目的热烈。
老花让惠歌生灶火,自己摸黑离开厨室。
灶火用的是干牛粪,团成一张圆饼,中间挖个洞,堆在厨室外。牛粪容易点燃,烧起来没有呛人的烟灰,火力温和持久,用来作饭比薪樵好。
惠歌在灶中将牛粪堆成一座小塔,用细木枝引火。
淡淡的白烟缭绕。
牛粪表面开始发黑,焦黑的表面上亮出红星,一点一点地闪烁著。看上去有些蓝。
暖烘烘的热气罩著惠歌,令她忍不住长吁一口气。
真舒服。
老花回来了,手掌在惠歌面前摊开。掌心中躺著四五根枯枝,每根长三五寸,约拇指宽,歪歪扭扭的。
她问:“这什么?”
“远志。”
老花说了一个故事。
汉人有两个晋朝,分界点大概是在“不慧”的惠帝之后。分封各地的八王互相征伐,混战中引进他族首领为外援,群胡各自在中原找了好地方,修了都城,想了国号,从此定居下来。汉人的晋朝屈居淮水以南,都城从北方的洛阳迁移到南方的建康。
《诗》说,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现在从一个王变成很多王,汉人是不甘心的。汉人的士族中有一门人才辈出,几代子弟排排站,像看见神仙的花园,满目的芝兰玉树。这一门是陈郡谢氏。其中有一个人叫作谢安。这个时候直呼姓名是无礼,男子成年会取“字”,有字呼字,有官职呼官职。谢安字安石,又作过太傅,曾经隐居在东山,人们常用的称呼有谢安石、谢太傅、谢东山。
汉人来到南方之后,谢安石隐居在东山,东看看,西看看,听听山涛,听听歌舞。经常有人来请他出仕,振兴晋祚,收复中原。他都找理由推辞,直到谢家在朝廷势力式微,只好出来作官。作的是大司马麾下的司马。大司马是汉朝的称呼,就是现在魏国“三公”之一的太尉,总掌兵权。
有人给大司马送来药草,其中有一味是远志。
大司马问谢安石:“听说这种药草又叫‘小草’,为什么一个东西会有两个名字呢?”
有人替谢安石回答:“这很容易理解,处则为‘远志’,出则为‘小草’。”
大司马对著谢安石笑了。
老花说完故事,再说药效。远志是地下的根,小草是地上的茎叶。远志能定心气,止惊悸,解睡卧不宁,恍惚恐慌。
老花让惠歌将远志磨成粉。自己取铜铛架在灶上,取井花水倒入铛中。
锅中清水微滚,徐徐吐著麻子一样细小的气泡。老花左手拿一团干酪,右手一把食刀,将干酪切成片片薄叶。薄叶徐徐落进锅里。
酸酸甜甜的乳酪味随著晚风送进惠歌鼻子里。心里一阵好受。
老花从一个竹筐中拿出两团篛竹叶,里面包著粳米糗糒。
粳米是稻米的一种,米质较黏。把米洗干净,炊成饭,上面鲜嫩的当天吃掉,底部焦焦的起出来晒干,再捣成碎末,最后用竹叶或蒲叶包起来,或著储存在瓮里,就是糗糒。糗糒不会馊,不会长青衣,可以放很久。可以直接吃,讲究一点的则炒过或煮过。
老花舀了一碗酪汤,冲进惠歌捣好的药粉让她喝。
第一口就想吐。
酪汤酸中带甜,远志苦中带辛,酸甜苦辣四味俱全。
惠歌闭著眼睛一口气喝下去。
老花又冲了一碗糗糒。木碗里盛著乳白的汤。乳白的汤里裹著灰糊糊的米团。惠歌双手捧著木碗,那温度令人舒心。也不拿箸匕,牛犊喝水一样慢慢地舔著。
喝了两口,她问老花:“花花啊,你教了我这么多东西,为什么就是不教我幻术呢?我也想当中人。中人挥个袖子就能刮风,随便一跳就几丈远,多适合吓人。”
“我说过,这不是你说学就能学。”
“我知道,你说要观察我能不能学。都几年了你还没观察出来?”
“首先,你要先成为中人。如果你不是中人,我无法教你。正如你想学飞,得先有翅膀。想吐丝,得先有丝囊。”
“那怎么样可以成为中人?”
老花的眼尾有三条眼褶,连著眼睛看像一条小鱼,鳍尾悠悠的。
那双悠悠的鱼眼睛盯著她,目光熠熠,像有火在里面跳。
“中人是死出来的。所谓‘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
“就是说快死了但没死,就会成为中人?”
“‘可能’成为中人。”老花前面两个字说得迟而重。
“如果没有成为中人呢?如果没有‘后生’呢?”
老花没有回答。惠歌从他的眼神看出自己的问题蠢。
如果没有后生自然就死了,如果没有成为中人自然就是尸体。
她喝下几口糗糒汤,沉默地咀嚼著。
要当中人居然这么危险,要赌上一条命。
不当中人不能学幻术,不学就不学吧!
以后在节庆中多看看那些吐火的、吞针的、空盘生莲花的中人,可要多打赏一些东西。他们不容易哪。
她问老花:“那你当初差点就死了吗?”
老花想起那个时候。中人善记,即使是多年前的事了,也是记忆犹新。
多年前的那场战争,宋国丢的四个州,分别是青、齐、徐、兖。齐州在黄河上游一带,南边是兖州,兖州的南边是徐州,徐州南边有一条淮水,成为魏国新的边界。齐州的东边是青州,魏国的皇帝把青州临海一带的区域再划出来,叫光州,因为那里有一条水叫光水。
还有一条水叫掖水,掖水边有掖城。掖城西北九里有一座山,叫斧山。
斧山很高,即使在天气晴朗的时候也看不见山头,平日更是披云拥雾,神秘兮兮。斧山很陡,峰峦峻峭,崖壁像斧头劈过的柴面一样溜直,往上望吓人,往下望吓死人。
站在山顶往北看,可以看到海。
天下之水,莫大于海。
海是蓝的,无际的,不盈不竭的。海里面有一种人叫鲛人,有鲛一样的利齿和鱼鳍,哭出来的眼泪是珍珠。鲛人用海里的草木织纱,质地像绡,叫“鲛绡纱”。轻盈似雪,明净如冰,穿了像没穿。又叫“龙纱”,传说中龙王御用之衣。
斧山多风雨。那风不只能把人刮上天,也能把岩石刮下来。那雨珠不仅大,来势暴烈,砸在人脸上痛得睁不开眼睛。还有震天动地的电光和雷声。
当地人都知道,斧山的山顶是“龙道”。龙王上天下海都从那里过。
那是找死的好地方。
当然他上山的时候并不知道要找死。
他是京邑里的伎作户,叫他打铁就打铁,烧瓷就烧瓷,上山采石就上山。在这之前,他不知道有龙道,更不知道有中人。
阴谋隐藏得太好,或者根本没有隐藏。知道又如何?抗命也是死。
同行的有二三十人。受尽风刮,雨打,雷劈。
尖叫和嚎哭在风雨中听起来都很细微,像夜里嗡嗡的蚊声。
他静静站在一块山石边。擡起头,满天黑得足以滴墨的云。
电光在云后游走,像一张巨大的鎏银的蛛网,也像天空崩毁的裂隙。
一道白光朝他劈下来,堪比雪亮的斧刃,斩断他的意识……
“唉!”惠歌稀里呼噜地把木碗喝干净,打了一个饱嗝。一脸心满意足。
老花眯起眼睛,说:“去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