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斜她一眼:“那你信吗?”
“我喔?不知道。我阿娘倒是很虔诚。因为我小弟身体不好,经常站不起来,有时候还会喘不过气,更不能跑不能跳。和尚说我小弟的病是前世的业障,不是针药可以治的。只有这辈子作许多的善事,烧香拜佛,才能活得久一点。因为请了许多人来看过,有名的、没名的、隐居的、路过的,都没用,也只剩下这个方法了。”
惠歌休息一下,又说:“我家和我三姨娘家一个月要举行两次斋会,去寺院里载那些光头过来。请他们吃饭,吃完再送些衣裳香烛,冬天就送花罽毡毯。然后听他们嗡嗡嗡嗡地念经说法,再送回寺院。听说这样就能消除业障,求福报。其他那些大节日就不用说了,浴佛节阿,盂兰盆节阿,到处烧香!”
小白问:“你知道‘佛’的意思是什么?”
“就是神啊。有求必应,法力无边。”
“‘佛’是觉悟的人。你知道佛觉悟的事情是什么?”
惠歌歪头。她知道佛教讲因果业报。人作的每一件事情,都会有报应。事是因,报是果。善因善果,恶因苦果。有因果,就有轮回。人作太多坏事,会下地狱,作太多好事,会上天堂。不太坏也不太好,继续投胎作人。
小白说,佛觉悟的事情是这个世界是一个虚幻的世界,诸行无常。所以人以为的自己──“我”,亦是虚假的,诸法无我。这个虚假的“我”会在虚假的世界流转生死,受诸苦恼,所谓“六道轮回”。直到借由修行超脱,到达真实的地方,叫“涅槃”。
小白又说,佛的说法一开始是有矛盾的。如果这个世界是虚幻的,我是假的,又说轮回是真的,天堂地狱是真的,虚假的因产生真实的果,仿圣人观象于天,观法于地,实在找不出这种道理。后来翻译的佛经把这点矛盾圆起来,所有都是假的,诸法皆空,空亦复空。只有涅槃是真的。再后来的佛经越讲越细,讲色、空、性、无的关系,分成许多宗派,难以一概而论了。
小白还说,佛教讲因果报应,把人性的美善讲俗了。但是俗有俗的好。
不好的是牺牲别人的血汗,成全自己的信仰。
大约七十年前,魏国的皇帝到长安征讨乱党,发现佛寺里面藏了许多兵仗。皇帝大怒,诛杀全寺。里外彻查一遍,发现和尚过得真是舒服,寺里有酒有肉,也有女人,还有金银珠宝。于是佛教成了邪伪,佛菩萨成了妖鬼。全国寺院尽皆焚毁,僧人都进了轮回。
直到后来的皇帝又信佛了。
皇帝信,百官跟著信。地方州长营建塔寺,人用民夫,牛用民牛,择地都在高山秀岭。浮图一座一座地建起来,重楼飞阁,宝盖金铃,隔著几层云雾也能望见。看不见的是土下民牛的尸骨,他们妻子的嚎哭。
现在的京邑洛阳城,已经是十步见一寺,百步望一刹,浮图如百花盛开。
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用黔黎的生命修贵宦的福报,离孔子的教诲太远了。
惠歌一边听一边拣木枝。听到这里,她看看小白。
薄薄的单眼皮下是一双忧伤的黑眼睛。
挺直的鼻梁下是两瓣苍白的唇。
小白难得有表情,更难得笑。很像传说中的一位美人。
听说汉人的中原很久以前也有许多国家。其中一个国家有一位美人。有敌国来攻打,这位美人和许多的金银宝马一起送出去乞和,深受宠爱,成为敌国的王.后。这位美人不爱笑,君王为了让她笑,请来许多奇人方士,买来许多奇珍异兽,打造许多奇物巧玩,甚至发下一个诏令:能令其笑者赏千金。
惠歌看到这个故事的时候,心想这美人不笑就美,那是真美。人们常说笑容是女人最好的粉黛,平常看著不起眼,一笑就勾人。她又想到小白,“粉黛”不施也勾人,也是真美。
以前觉得那君王愚蠢,为了让美人笑,点烽火吓诸侯。诸侯的心脏吓大了,后来看到烽火也不动了,国家就亡了。
现在她却有点理解那君王的心情。想用两根指头按住小白两边的唇端往上推。想他开心。
“噢,所以你不信佛萝?”惠歌总结。
“嗯,我不信。”
“那你应该不认识昙影法师。”惠歌想起昨天阿娘给的那卷菩萨什么经。
“不,我认识。”
“你怎么认识?”
“家人说的。”
“那你觉得昙影法师是什么样的人?”
“未尝深交,不好轻议。”
于是惠歌将一个月前虾蟆里发生的大火、昙影法师如何地神通、七闲如何地计划、计划如何地失败,一一说给小白听。除了那棵大柘树给她的奇特感受,毕竟她什么也没看见。
最后下个评语:“昙影法师好像真得有些神奇。”
“古之慎言人也。无多言,无多事。多事多患。”
听出小白有责备之意,她嗫嚅:“不是我的主意阿。我只是在旁边看看。”
两人说了些话,又搭起箭靶,小白继续练箭。
惠歌看见瓜花仍卧在那里,跑过去戏弄一番。捏捏肚子,拉拉尾巴。
太阳下来了,红了。
拍拍瓜花的屁.股。回家。
五天后,茹里长来到惠歌家。
惠歌看见的时候,人已经要走出薛家大门回去了。她想打个招呼,但是茹里长一脸忧容,也没发现她,匆匆而过。她来到后堂用晚食,才听阿娘说起茹里长的来意。
茹宛病了。
三四天前的早晨,茹家的侍婢进房,看见床上一团球。茹宛用被子将自己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侍婢怎么叫唤都不应。家人拨开来看,茹宛一头一脸的湿,席被也湿。全是冷汗。
茹宛身体缩著,双眼紧闭,手脚微颤。
问她怎么了。只说有鬼。红衣红裳,满脸的血。
请来相熟的草医道士和尚,也没见好,止不住的发抖和梦呓。
隔夜大碗也见鬼了。
那鬼说:“好作炙人肉,今日拿你为。”
大碗有了联想,哆哆嗦嗦地将他们在虾蟆里压油巷的事情说了。
说完挨了茹里长两巴掌。茹里长赶紧去找昙影法师。
根据法师的说法,原来是招惹了之前在大火中丧生的冤.魂。因此,茹里长明日要办斋会,虽是为了自己家,也让里民尽量参加,有事消灾,没事祈福。
惠歌听完,箸上一片沾了豆酱的炙肉搁浅在嘴中。久久不动。
贺梅问:“你怎么了?”
惠歌回神,赶紧摇头。嚼著肉片,嚼蜡似的。
“茹里长那一对儿女,整天游手好闲,这次总算尝到教训。”贺梅瞟惠歌一眼:“还好你没再跟他们厮混,以后也要避开,知道吗?”
惠歌点头。头点心不点。
惠银问:“那明日我们都要去斋会吗?不去二叔祖家了?”
“你们要去二叔祖家作什么?”惠歌问。
“你二叔祖家明日试儿。”贺梅说。
这个时候孩子生下来满一年,会在家中宴请亲友,让孩子穿上新衣见客。最主要的活动是“试儿”,就是在孩子面前放东西,男孩就放弓箭、马鞭、笔砚,女孩就放剪刀、丝线、绣囊,加上一些水果或珍宝,看这孩子自己拿什么,判断他爱吃、爱玩、爱读书还是爱财。
惠歌不知道二叔祖家要试儿,因为贺梅不带惠歌去这种场合。只因有一回惠歌往试儿的器物里藏了一坨牛粪。表兄家的女孩拨开刀尺巾囊,在众目睽睽之下捧起那坨牛粪。贺梅发现惠歌在窃笑,回家将她的皮抽了一顿,从此不带她去亲友家“试儿”。
“三天后你三姨娘家也有斋会,所以茹里长家的就不去了。”贺梅又说。
惠歌心不在焉地用完晚食。回到房里,小红给她擦手洗脚,收拾之后自去休息。她坐在床上,心里七上八下。
如果大碗小宛因为那天的事情见鬼,那鬼会不会来找她?
从来没见过鬼,现在可能会见到又希望不要见到──鬼能好看到哪里去?
想了想,把小白抄的佛经翻出来,其他书也拿出来。一卷一卷摆在床边,头尾相连。
听说焚书可以辟邪。但是焚书很危险,把家里烧了怎么办?
算了,不要想太多,还是睡觉吧。
要不要熄火呢?熄了可怕,不熄又危险,烛台给风吹倒了怎么办?
还是熄了。
爬回床上,被子蒙头。告诫自己:无论听见什么动静,绝不睁眼!
惠歌朦朦胧胧地睡著了。
然后作了一个梦。梦中看见一个女人。
红衣,红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