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鸭子。”
听鸭子说话就知道为什么他叫“鸭子”。嗓音扁平,讲话的速度很快,字句的头尾都连在一起。他说他住在某某里某某巷,喜欢吃什么肉喝什么酒,惠歌都没有听清。真像有只鸭子在耳边叽叽聒聒。
“他是枸子。”
枸子是本名,不是绰号。一听即知是穷人家的孩子。穷人家常见的名字,男的叫猪子、狗子、鼠子,女的叫阿瓜、阿藤、阿草。穷人家的孩子不容易养活,喜欢用生命力旺.盛的贱名。愈贱愈好,愈贱愈容易活。而且写起来好看就好了。珠子、枸子、黍子。
剩下三个人惠歌认识。宗黑、平洛成、娄干。从前一起玩过几回。
惠歌听过大碗这群人的传闻。
茹里长经常在各种聚会中对里民抱怨。大碗小宛和一群同伴,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在睢陵城内外偷窥人家、偷摸人家、偷盗人家、偷溜进人家。虽然没闯过大祸,也让许多人家不胜其扰。
里闾间名声很坏,人们叫他们“睢陵七闲”。七个闲著讨人厌的人。
七闲正忙著生火。
惠歌走到巷路上,草屋和破屋中间。
湿湿的泥路,踩起来软软的。泥黄的巷路弯弯曲曲,像一条粗麻绳,缠在草屋和木屋之间。没把这条巷走完,不知道有几户人家。
是不是因为巷路偏僻狭窄,这里才这么安静?她想。
人声、牛声、犬吠声、车轮声,有是有的,却在远远的地方,像重重毡帐里传出的乐音,凑不近的热闹。记忆里的压油巷没有这么安静。经常听见驴子噢噢地叫。驴子拉著石磨,石磨轰轰滚动的声音。石磨辗著胡麻,胡麻劈啪破裂的声音。筛胡麻的声音。炒胡麻的声音。现在都没了。
甚至连那棵大柘树里面也没有叽叽喳喳的鸟叫。
那么大一棵树!
她看向那间幸存的草屋。
那一位笃信昙影法师的瘸腿老人叫张坚,大家叫他老顽固。张坚对这称呼颇中意,觉得是一种称赞,择善固执,由著人们这样叫他。老顽固的草屋也静悄悄的。
老顽固出去了吗?还是在窗户下睡觉?
隔著柳条篱笆,隔壁还是一间草屋,只是没有屋顶。一面墙只有一半,而且是黑的。
小宛来到她身边,细声问她:“阿姐,你在看什么?”
“你看隔壁那间屋,是不是那场火灾烧坏的?为什么没有补起来呢?”
小宛说,隔壁那间屋也住个老人,在那场火中逃跑时摔了一跤。躺在床上几天,最后躺平了。老人的儿妇伤心,举家搬迁,烧破的屋也不修补,便要卖宅,四处托人打听买家。
惠歌懂了。那场火烧没了许多人气。
七闲的火升起来了。红焰在荻炬上张牙舞爪。
大碗拿起一支荻炬。左右张望,走近草屋。
惠歌走到他面前,说:“要不要先准备水?如果真的烧起来怎么办?”
她想,要是昙影法师没有神通,不过是一个骗吃骗喝的光头,笑一笑就过去了。但是压油巷已经被一场火烧得那么安静,再来第二场火,这里的居民该怎么办呢?
“担心什么?昙影法师有神通啊。”
大碗笑。其他人也笑。
“如果他没有呢?如果火烧起来呢?”
“那就是昙影法师的错萝!”
“昙影法师的错为什么要其他人来遭殃?”
大碗“啧”一声,不大耐烦的样子。臭虎女变了,变得跟大人一样讨厌。
“前几天下了这么多雨,没那么容易烧起来的啦!”
“不不不,我还是觉得很危险。你等我,不要丢喔!我先去找水。”
惠歌看看左边,看看右边。哪里有水?城门有一口井,可惜离这里太远。跟压油巷的人家借水?人家问起理由的话怎么办?她看见破屋里的破瓢,里面有积水。太少了。
正可惜的时候,听见身后传来小宛一声低呼:“啊……”
惠歌扭过头。
看见大碗垂垂的侧脸上垂垂的笑。看见他手里的一簇火像一根巨大的红色的羽毛,轻盈地飞上草屋的屋顶。只是眨眼间的事情,在她眼中却很缓慢。不愿意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情,感官远远落在真实的后面。
所以当那一阵风刮过屋顶,将火炬吹落地面,她还望著屋顶。
七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睛睁著。嘴巴张著。
鸭子说:“换我丢丢看。”
火再次飞上屋顶。风再次刮过屋顶。火跌落下来,熄灭。
大碗抢过枸子手中的火,用力一扔!
这一次的风像怒吼一样,猎猎地响。吹得柳树篱笆歪腰。扫帚颠仆。
一阵沉默之后,七闲窃窃私语:
“连续三次都有风,怪恐怖的。”
“该不会真的有什么神通吧?”
“我想尿尿。”
草屋里面传来了动静。笃、笃、笃──木杖点地的声音。
老顽固正拄著木杖开门。
七闲赶紧开溜。
惠歌没有动。扭头盯著巷口那棵大柘树。
密密的叶子像墙壁,里面什么也看不见。
里面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很久以前,她向老花形容过的感觉:“如果真要用一种感官来讲,像一种气味。”也是老花向她警告过的感觉──
“下次遇到别人,还有这种感觉的话,跑就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