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醪(2 / 2)

惠歌两手压帽,望著天空,看见两朵大大的云团。形状像两条鲤鱼。一条扭著腰,头朝南方,另外一条肚子比较肥,追著前面那一条的尾巴。周围一些稀落的云丝,像散不尽的涟漪。

一群白鹭飞过鱼形的云朵,往彼端的山影悠悠而去。

惠歌想起她第一次射下天边大雁的时候。

有一股热气从胸口腾起,脑袋里乱糟糟的思绪沉淀下去,眼中只剩下那只雁影。当射箭的念头也不见踪影,无思无想之际,她把箭放了,大雁坠下。长长呼出一口气,空白的脑袋开始涌出喜悦,手脚有些发颤。

她想,当初感到的那一股热气,应该就是人们常说的胆气。令人心壮。

小白可能只是少了一点杀生的胆气。

粟田摩耰完毕之后,惠歌回家。牛和农具留在老花身边,老花留在田庐。

用过午食,惠歌拿著一个铜扁壶来到酒库。

酒库是一间瓦顶木门的大屋。隔壁小间的草房则是曲屋。

这个时候作酒的常法是先作曲。将谷物蒸煮过后,用手团成球形,讲究一点的用木模压成大小一致的方形,就是曲饼。接著放进一间独立的小屋,泥封门户,蛇鼠和人和风都不能放进去。数天至数十天之后开启,看到曲饼干燥变色了即可下酿。下酿是将曲浸在瓮里数天,等到瓮里发出香气之后,往里面投饭。少量多次,直到瓮里有无法消化的残饭,表示曲力尽了才停止。酒熟之后,用干净的毛袋榨出,放进瓮里沉淀,上层澄清出来的酒液即可饮用和储藏。

惠歌家的曲屋便是用来放曲,酒库用来下酿和储藏。

惠歌推开木门,走进酒库,看见板榻上横著一条拘偻的背影。

那是看守酒库的老仆,叫阿福。

从酒的制造方法可以看得出来,酒是相当奢侈的饮品。用掉几升几石的谷粮,却大多只喝不吃。每次到了粟麦歉收的时节,总有禁酒的命令下来。酒在惠歌家通常用在贵客拜访或拜访贵客的时候,或者偶尔阿爷阿娘心情好,才能喝上一杯半尊。

原本酒库没有人管,直到无端空掉三个酒瓮,阿福就住进来了。

阿福来了之后,惠歌也没有再来偷喝过。

她第一次偷喝酒,原是出于好奇。冰凉的酒液一路冷到肚腹,偎暖了,一股热气从肚腹升上来,人晕晕然的,滋味相当奇妙。尝到甜头,她开始跑到酒库,拿一支木勺舀酒喝。起先只是一口两口,有一天她突发奇想,想要知道自己的酒量在哪里。舀空了三个瓮,只觉得肚子很胀,身体很热,意识还是清楚。两只手摊在眼前,数起来还是不多不少的十只指头。她还是不清楚自己的酒量,阿福就来了。

惠歌觉得她一定不是家里唯一偷喝酒的人。因为酒库有人看管之后,几个奴婢看她的眼神都很哀怨。

惠歌往酒库里走个两步,板榻上的人影坐了起来。

“是元女阿。”阿福一边向她招呼,一边颤著手取杖下榻。

惠歌连忙制止他:“你继续睡,不用管我没关系。”

“可是阿,小人的工作就是要管阿……”

“……好像也是。”惠歌搔搔脸,晃了晃手上的扁壶:“我只是来装一点白醪。”

阿福问:“夫人指示的?”

汉人皇帝的妻妾,妻叫皇后,馀妾叫夫人。魏国起初依旧,直到魏国官吏的品级俸禄制定之后,皇帝的□□也定出类似的内官体制。妻还是叫皇后,皇后之下依序是左右昭仪、三夫人、九嫔、世妇御女。三夫人视同三公。夫人虽是皇帝后宫的职称之一,在百姓口语中通常作为一种对已婚女子的尊称,可以指称人家阿娘,可以指称女主人。

惠歌回答:“夫人‘只是’……”刻意顿了顿:“没有明讲。”

阿福皱起眉头,对于惠歌在同音字词上玩的把戏一脸困惑。

可能是夫人默示,也可能是夫人根本没有同意。

惠歌要取的白醪是一种容易酿制的酒,从浸米、落瓮到酒熟,耗时不过三天。不用榨汁澄清,通常连著些许酒糟一起吃,不大耐放,是日常应急、消耗快速的酒,快坏掉的时候也常分发给奴客。

阿福盘算,就算夫人没有指示,让元女取几勺白醪,一来不容易被发现,二来卖元女一个面子。况且若他坚持不答应,元女在这里蛮缠瞎耗起来,他也别想清静睡觉了。

阿福点头。伸出一只布满褐斑的枯枝一样的手,往右指:“这一排中间第三层就是了。”

惠歌拿下装著白醪的酒瓮。解开细草绳,揭开瓮口上的单层麻布。

一阵辛甜的酒味扑鼻而来。

惠歌用力闻了闻。

她一直觉得气味是很奇妙的东西,没有形影,却嗅得见,还能嗅个精光,如一朵鲜花的芬芳馥郁,用力嗅一会儿就没了。有人说那是习惯了才闻不到,像汉人常说的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她觉得这句话说得不清不楚,习惯了和没有了是两回事。习惯了是不臭,没有了是闻不见,闻不见是因为味道被吸干了。

味道是没有形式的存在,像灵魂。

难怪汉人总是用香花香酒祭神。所谓神食气也。

她不知道人究竟有没有灵魂,世间究竟有没有神,但是味道确实可以“吃”,只是用的是鼻子,而且不用咀嚼。

她嗅了一阵,有些酒后的陶然,才开始注酒。

一旁的阿福问:“这是元女要喝的阿?”

“不是,我要给别人喝的。”

阿福长长地“阿”了一声,表示理解。他没接著问那个别人是谁,毕竟惠歌是主人家,再问下去显得逾矩。他只要明白个大概,以备夫人如果真的究问起来,能有个应对。

惠歌提著沉沉的扁壶离开酒库。

午后,她来到梓树下,看见小白已经在练箭。弓箭放在小白去过的那间田庐,大概是他早到许多,先拿了过来。老花说了,等他们能够用合作的方式射下猎物,再去找他。

小白的箭在树上落成一个歪斜的三角形,还有一枝插在树根上。

他歇下之后,惠歌将扁壶递过去:“你喝喝看。”

“这是什么?”他斜睨她。

“白醪。”

“酒?”

惠歌点头:“你喝过吗?”

小白摇头:“为什么给我喝这个?”

“喝酒之后,身体里会有一股热气。”

小白拿一双明润的墨玉似的眼睛问她:所以呢?

“有了这股热气,射箭就淮了。”

你就下得了手,惠歌这样想,没说出口。

小白眉头微蹙。他不懂惠歌的话,不懂为什么酒和热气和射箭准度之间会产生关系。他没喝过酒,只见过几次醉酒的人。毕竟酒是一种奢侈,酒醉也是。他想,或许要喝过才能明白。

他接过铜扁壶,壶身摸起来冰凉。他捧著壶身,拎起提把,打开壶盖,朝嘴里浇下两口。

他把铜扁壶还给惠歌,嘴里嚼著酒糟。

“怎么样?还不错吧?”

白醪的酒味淡薄而甜,又有米糟可以嚼,对惠歌而言像是点心。

小白不答。

她看他像只白兔嚼草一样婉约而专注。

看那张秀美的脸上浮起两朵朝霞。

小白一张白脸越嚼越红。

跟著双眼一翻,往前软下。

惠歌眼明手快,一手捞小白,一手捞扁壶。小白倒在她肩上,不省人事。

惠歌也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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