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红(2 / 2)

和尚则说,此疾由业,非药所消。就是说小弟前世罪孽深重,今生有许多业障,要诸善奉行,多施福报。

她阿娘相信最后一种说法,家里烧香拜佛、立碑造像的开销从此多起来。

阿娘为了小弟答应一半,同意等阿父休假回来跟他讨论。阿父回来答应了另一半,小红成为她的侍婢。买小红而不买禾顺的原因,是寡妇受田不课租调,留下禾顺对小红家较有助益──送佛送到西。

虽说有了侍婢,惠歌还是习惯独来独往,出门活动的时候并不带上小红。

小红说话迟钝,作事不仅说不上机灵,甚至有些蠢拙。派去蚕房,蚕养没了一大半。派去厨室,饭煮黑了一大半。现在只做些洒扫整理的简单工作。

今天三月三日,惠歌步出帷帐就让小红自己去玩。如果没有横生枝节,她原本会回到帐内,和阿娘一起回家后再出城。

阿娘希望小红至少要能掌握她的行踪,可是小红常常令阿娘失望,才说了那句不怎么中听的话。

惠歌有些歉疚:“阿娘随便说的,你别在意阿。”

小红问:“奴婢要在意什么?”

惠歌觉得这就是小红的好,心胸空旷,四面通风,事情都不往心里去。

既然是阿娘让小红来唤她,她得给小红一点面子。

“走吧,先去吃饭。”

惠歌暂时搁下失踪的玉韘,走出房门。

她的房前种著一排梅树。不高,比廊瓦矮一截。枝叶稀落,遮不住人影或阳光。

房间的西边是她阿娘贺梅的房间。贺梅房前有一条笔直的木廊,颜色在褐与黑之间,看上去有几分幽邃。木廊的另一侧岩石礧磈,围成一个小丘。丘中填土,种了一株皂荚树。长得很好,树干高出廊庑,像支著一把宽广的大伞,茂密的枝叶是绿色的伞盖。

丘上还植几株蘘荷,听说可以辟蛇。

惠歌走过木廊,来到后堂。

后堂中央一张十六足壶门红木连榻,榻上正中间坐著贺梅,贺梅左侧挨著惠宝,右侧坐著惠银。惠歌坐到榻上,让小红脱去她的丝履。在另外捧来的铜盘里洗两下手,用麻布擦干。坐到贺梅斜对面空著的食案前。

惠歌定睛一瞧,吓了一跳。

只见一碗粟飧,一盘油闷茄子──没了?

粟飧没什么,茄子就可怕了。

惠歌极讨厌茄子。她不懂为什么这种植物炒下去就一点筋骨也不剩,绵绵滑滑的,像嚼一口痰。

尤其这案上除了茄子再没有其他菜,太可怕了!

再看看惠银的食案,情势更加险恶。

那案上有春韭,木耳菹,菇蕈鱼羹,夏白肉脯,炙羊肝串──

有鱼有肉没有茄子,那才是她熟悉的晚食阿!

惠歌不满地看向贺梅。

赫然发现阿娘也在瞪她,从那双眼睛的突出程度判断,似乎已经瞪了很久。

贺梅问:“你下午去哪里?”

惠歌又被阿娘的声音吓了一跳。

贺梅是个典型的鲜卑女人。身材上看得见北土的辽阔,嗓门里听得见朔风的呼嚎,平常说话的音量就像生气。惠歌经常听见阿父对阿娘说,你不要讲没两句话就生气。阿娘会回,我没有生气,我只是说话比较大声。

惠歌曾经听阿娘随嫁的媵婢说过,阿娘年轻的时候也会害羞,也有些汉人女子的韵味。嫁给阿父之后,连那丁点的矜持也没了。

鲜卑人在没有学习汉人的文化之前,是个以母为尊的民.族。他们生气的时候会杀阿父,不敢杀阿母,因为阿母有母族撑腰。人们常说,鲜卑的牲畜由男人掌控,男人由女人掌控,掌控不好自己的男人,活该被当成牲畜。

汉人女子的妇德是贞顺,女工是中馈织纴,鲜卑女子的妇德则是驭夫,女工是能言善妒。她们能做的事情也多著,骑马射箭,经商射利,为夫诉屈,代子求官,相较之下更像一个妻子和母亲。

惠歌家原本住在祖宅,祖宅的产业全部掌握在祖母手里。阿父虽是嫡长子,却坎??失宠,在祖母的压迫下几番到达用度不接的地步,全靠阿娘拿自己的嫁资贴补家用。直到阿父凭借资荫入仕,阿娘要求析户,靠著分到的部分家产营立起来,畜养鸡犬,商贩营生,拿她的身材与嗓门去为了几文钱厮杀,阿父才逐渐有了和太守之职相衬的财富与生活。

惠歌吓一跳的原因,是阿娘那句话说得低而冷,完全没有平时的嗓门。

心虚,嗓音也低。她呐呐回答:“我……我下午本来在水边抓鱼──”

惠宝插进话来:“鱼!什么鱼?”

“一条背上有金线的鱼,本来想抓回来给你看的。”惠歌对他笑一下。

贺梅不让惠宝出门,即使是节庆。

贺梅又问:“抓鱼抓去了哪里?”

“……那鱼沿著水一直游啊游的,最后不见了。我走得远,就没回去,直接去田里找小花。”惠歌胡诌一通。

惠宝噘嘴:“鱼没有抓到喔……”

惠歌斜身过去,捏捏他的小手:“阿姐下次一定抓给你看。”

贺梅将手重重一拍,惠歌赶紧坐直身体。

“你几岁了?”贺梅说。

“十七……”惠歌说。

“没错,十七岁,已经是个大人了,为什么行为举止一直这样毛毛躁躁?你总是这样随心所欲,没有一点家教的样子。你为什么不能多学学你阿妹?她的织缝已经很好看了,人人都说她手巧,你呢?”

贺梅有意拿惠银和惠歌比较,并不是希望惠歌多么能织会绣,织绣对她家的女儿而言只是一项才艺,说出来好听,不是必须的工作。何况她也向老花探听过,惠歌现在会种粟、麦、葵菜、胡麻和桑树,能耕、能播、能收,营生不成问题。她是担心惠歌经常在外走跳,混迹龙蛇杂处之地,一来于她的名声不好听,会影响她的婚事,二来也怕她不知好歹,惹上祸事。

惠歌无奈:“阿妹手巧,又有细心,又有耐心,我就──”

她说到一半,看见阿娘的眼神落在她的食案上,立刻明白自己继续说下去,今天不用想有肉吃。

她顿一顿,说:“我就──深深知道错了。对不起。”

贺梅终于放了惠歌,让人将其馀菜色补上。

惠歌悄悄将自己案上盛著茄子的瓷盘搁到惠银案上,再对惠银眨眨眼睛。

惠银见阿娘没吭声,斜了惠歌一眼,也就由著她。

贺梅动箸,三个儿女跟著吃起来。

酒足饭饱之后,贺梅让人拿来一个黄布包裹,交给惠歌。拆开一看,是卷佛经。

木轴上系一块薄薄的木牌,一行小字写著:菩萨十住经。

阿娘说,这是三姨娘送的。听说是县城里一位奉佛精进、神异灵验的道人,法号昙影法师,所加持过的经书,求什么应什么,还能集福避祸。小弟房间已经供有佛像,惠银恬静乖巧,不甚需要,便把这卷佛经给惠歌。

惠歌皱眉:“昙影法师?”

“听说这位法师有诸多灵验事迹,你姨娘和我商量过了,下次斋会请他来主持。到时候你要给我好好听著。多受一些佛法梵音的薰陶,看看能不能让你稳重一些,有点长姐的样子。”

惠歌哀号一声,整个人瘫倒在榻上。

什么梵音薰陶,根本是魔音穿脑。

贺梅不睬她,转头对惠银同样叮嘱一番。惠银点点头。

一旁的惠宝见惠歌始终不动,两只小手抓著惠歌的手臂,摇了摇,唤了两声“阿姐”。见惠歌不醒,哭丧著脸对贺梅说:“阿姐怎么了?为什么不起来?会不会……会不会……”

他童稚的脑袋模模糊糊地联想到死亡,又模模糊糊地知觉死亡是很严重的事情,阿娘尤其忌讳,因此犹豫著不敢说出来。

贺梅安慰他:“不要紧,阿娘有一著法子,叫‘回春妙手’,只要往人的大.腿肉狠狠拧一下──”

“我没事。”惠歌爬起来。

“看来用不著了。”贺梅微笑。

惠歌看见惠宝睁著眼睛疑惑地盯著自己,咧嘴一笑,伸手掂掂惠宝的颊边肉:“阿姐没事。那样躺著舒服,忍不住多躺了一下,绝对不是在装死。”

母子姐弟又谈笑一阵,方才散去。

惠歌让小红自去休息。回到房.中,打开榻上的中木箱,将佛经和小白的书放在一起。她觉得这佛经可能也是小白写的。熟悉的秀丽的字迹。

她拿起青瓷莲座烛台。

烛台的边沿摆著两三枝白色小花──荠菜花。听说在三月三日摘起来放到灯烛旁,飞蛾蚊虫就不会过来扑火。

烛台中燃著一只假蜡烛。

假蜡烛实惠,薛家平常都点这个,真蜡烛留著待客。

在房里左看看右看看,甚至把头钻进床榻下检查。没看见玉韘,倒是看见一只蜘蛛倒在角落里,四脚朝天。

直起身,正犹豫要不要等到明天早上太阳光亮的时候再找,忽然看见上面的横梁。心念一动,将烛台放到案上,手脚攀上柱子,头颈探到梁上,发现一个小巧的漆椟。

欣欣然将漆椟拿下来。抹去表面的层灰。

打开来,朱红的内盒中垫著青布,布上卧著玉韘安然静谧的容颜。

惠歌长吁一口气,将漆椟盖上,放到枕边。洗漱睡下,心里满足地搋著一个念头──

明天要将玉韘送给小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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