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所以迎娶这一位叔.母的时候我家没去观礼,当然我也就没有见过。前几个都是被打跑的,家里上下有交代,听到祖宅那里有动静的话不要多事。可能是因为我经常往外跑,就没交代到我。”
小白默默挖掘不辍。
“我那第五个叔.母在里内叫到喉咙都哑了,终于有其他人家出来照看。发现她披头散发,身上只抓一件薄衫,到处都是伤痕。还有人看到我叔父提刀追上来,可能看到人多又退回去。那位逃出来的叔.母在天亮之后被里正送走了。”
小白看一看附近,说:“这里的地黄挖干净了。”
背起竹篓,迳自往其他地方寻找。
惠歌拿起竹笼跟在小白身后:“可惜啊,我还以为我终于看到鬼了,结果也不是。”
小白一声不吭。
小白不讲经书的时候不爱讲话,但是他一讲经书就换惠歌不爱讲话。两个人的对谈是天上的太阳和月亮,一升一落,一落一升,难得有相互辉映的时候。
惠歌习惯小白的无视和冷淡,也不以为意。她默默走一阵,想到一个话题,又说:“对了,你为什么不跟我讲〈学而〉呢?”
论语总共二十卷,继上次的第二卷之后,小白陆续拿了一、三、四卷给她。惠歌想起老花说第一篇是〈学而〉,特别挑出来看一看,字句不是很困难。
小白看她一眼。
“我记得你跟小花说过,〈为政〉比较适合我。〈学而〉为什么不适合?”
小白停下来,不答反说:“这里好多地黄。”
惠歌一看,地上紫红色的小花累累串串,一路蔓延到矮林深处。
小白放下竹篓,蹲下来开始刨地。
惠歌望望四周,前方的矮林茂密幽深,右方地势高起,也是枝繁叶盛,是适合兽类隐蔽的场所。她擡头看看天色,有些暗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林木密集起来的缘故。
惠歌的本能告诉她,这地方不大安全。她便把方才的话题放了,说:“其实也挖了不少了,再挖个二三株就可以走了吧。”
她在小白身旁蹲下,将竹笼放在左手边,拨拨地黄的茎叶。这里的地黄长的密,如果没有仔细区别,很容易铲断其他地黄的根。
看准其中一棵,手里的小刃锄正要挥下,眼角馀光瞥见一抹灰影。
她扭头看去,胸口骤冷,像兜头灌下一桶凉水──
“佛貍!”
惠歌大叫,右手跟著飞出小刃锄。情急失准,飞得高,落得远,完全没挨到边。
一击不中,右手立刻摸.到腰后。食指长眼一样,准确地勾进刀环。刀身出鞘,在空中的溜溜转了两圈,刀柄落进手中。
一道寒芒闪过,像天际骤逝的电光,劈在小白身后。
擡头只见一头灰狼缩头躲过,迅速跳开。跳出一段距离之后,狼缓缓踱步,来来回.回。
惠歌往狼前进两步。把小白放在她身后,把自己放在狼与小白中间。
她伏低身体,左手指尖微微碰到地面,使她即使脚尖垫起,膝盖弯曲,也不会失去中心而前扑。身体维持巧妙的平衡,又能缩短跑动的时间。
右手持刀在前。只有拇指和食指用力,捏著刀柄,剩下的三只手指头虚倚。这种握法能够临机应变,随时转换刀路。
环首刀薄薄的刃面上,摇曳著一道鬼祟的灰影。
这里怎么会有佛貍?惠歌想。
佛貍是鲜卑语,即汉语的狼。她对狼的认识都是从长辈口中听来的,长辈说话多是胡汉交杂,尤其说到花草动物这种特定的词,记不住汉语,经常是说鲜卑语。
惠歌没有见过活狼,只有随阿娘归宁时,在舅家看过一只死的。那是舅父出猎的收获。狼会攻击人们畜养的牛羊,有时会潜近房舍里觅食,甚至叼走婴孩,人们对狼恨之入骨,也喜欢狩猎狼。
惠歌听大人说过,狼在雪夜里和鬼没有两样。
牠们在雪地上行动自如,无声无息。夜视能力极好,如果在夜里的雪地上遇见,必须赶快生火,否则一条老命或小命很快就会被狼吃掉。狼嘴是最可怕的地方,可以把牛羊的骨头啃得碎碎的,不留一点渣滓。狼的肩颈也强而有力,能够顶翻冰冻的牛尸。
大人们总是讲雪中的狼,使惠歌以为狼只出没在北方。徐州偏南,虽然会下雪,时间并不长。何况现在是秋天。
重重的树影里,狼在逡巡。一双青幽幽的眼睛盯著猎物。
这只狼的毛色看上去是石子灰,细细端详,前额、腹部和前脚是偏红的棕色,狼嘴和尾端则是白的。青绿的眼珠子嵌在深黑的眼眶里。眼上一条凸起的筋,像眉头低蹙。鼻头下的狼嘴如同一个凵字,仿佛在笑。
一张阴险的狼脸。亲眼看见,比惠歌想像中更加可怖。
幸好这头狼的体型和她记忆中比起来小得多。
前额和嘴偏窄,腹部沉坠,可能是一头母狼。
惠歌心里想著退走的可能。狼突然跃过树旁,朝她冲过来。
眼见狼扑向她的腰,上身斜仰,五指握刀,看准胸腹用力一挥。狼颈竟然在空中生生扭转,刀从牠缩起的肩和弓起的背上削过。一截细细的灰毛随风飞扬。
惠歌的脚上随即一阵剧痛。狼低头咬中她的膝盖。
狼得手之后立刻跳开,旋复逡巡。
这似乎是狼的狩猎方式。游击的,漫长的,一点一点撕碎猎物的耐心和希望。狼的耐心据说很好,培养这种耐心的基础是强健的体力。她一下子想起老花说的那句话,什么骐骥驽马的,原来真是有点道理。
面对如此可怕的敌人,惠歌心头渐渐沉下来。
那头狼接连跳过来,一样靠著极柔软的身体,出人意料的扭转,在惠歌腿上留下三四道伤口。因为穿著长靿靴的缘故,小.腿以下相对坚硬,狼似乎也发现这一点,攻击集中在膝盖以上的部位。
惠歌闻到了血腥味。她自己的血。
被疼痛激起怒意,头皮一阵一阵的紧。心跳得厉害,手脚却是冷的。
她感到身体正在膨胀,一种难以形容的暴戾的欲望,在体内深处涌动。脑袋出奇的冷静。她想,人不能像狼的身体那样大幅度扭转,就容易被牠的动作所欺骗。狼的武器只有牠的牙齿,看牠的嘴,不要看牠的身体。
狼又奔过来。
惠歌专注狼嘴。狼却在靠近她的时候头一偏,并没有咬她,而是用肩膀撞她的膝盖。
惠歌被撞得直往后仰。立即将左手一撑,右脚点地,往后翻一圈。著地后一心想著冲上前去,攻其不意。但是双脚疼痛乏力,不听使唤,竟跪在了地上。
狼这一次跳开的距离并不远。回头看见惠歌跪在地上,呲著嘴,两三下跳过来,扑向她的颈子。
她的左手猛然出拳。狠狠地,由下往上击中狼嘴。
狼吃痛发出一声哀号,正要跳开,惠歌左手奋力一抓,揪住一只狼耳朵。整个人借机跳起,骑在狼身上。
狼被压倒在地,嘴里发出呜呜的低吼。
惠歌左手抵住狼下颔,用整个人的重量将狼头往死里压。无论狼如何拼命扭动也无法摆脱。
右手逆握环首刀,刃尖向下。
正要刺进狼的咽喉的时候,突然一股大力拽往她的腰,将她整个人往后拽倒在地上。
几乎是在跌地的同一时刻,惠歌的左手往上一伸。碰到一片衣襟,一把捞起,在她迅速爬起身的时候顺势扭结。左手揪著衣襟,手臂用力将衣襟主人抵在地上,右手还是逆握的环首刀。
她跨在那人身上,居高临下瞪著他。
小白倒在地上,因为胸前的压迫而仰起头。
惠歌被拽住的时候就知道是小白干的好事。她身后只有他。
“你知不知道你在作什么?”
她的声音微哑,阴沉,冷冽,也像狼低低的吼声。如果是平时的惠歌,她会被这个声音吓一跳,但是现在的她正拼命压抑自己的怒气,丝毫未意识到自己的可怕。
小白定定地看她,说:“那头狼怀孕了。”
“那又怎样?”
“我们侵犯她的领地。她只是出于防卫。”
惠歌忽然想到狼还活著。松开小白,扭头一看,狼已经退到远处的树干后面。
她怔怔地望著狼影。牙一咬,右手一甩,环首刀钉进小白脸侧的土里──
距离不过咫尺。
刀身的晃鸣渐渐止息。澄净的刃面上,映著一截淡然的秀美的侧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