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歌一跃而起。怀里的麻橐跌下,她眼明手快一把捞住,放在小白身边。
“这里面装著米,大概有一斗吧。”
一斗是十升。惠歌家中一个大人的饭量一天约七升。老花非比寻常,只吃一升。她不知道小白的食量多大,但是一次拿太多怕小白拿不动,也容易被阿娘发现,姑且先装了一斗。
小白迟疑片刻,缓缓点头。
“这天气应该要来射箭。”
惠歌对著蓝天白云张开双手,伸一个懒腰。往后拉直的背脊发出喀啦喀啦的声响。
小白收席,没搭话。
“我来射几只鸟给你吃。”惠歌看著梓树枝叶深处,里面偶尔有嘎嘎的鸟叫。
“鸟自空中翔,何关人事?”
“你不喜欢吃肉?”
“我不喜欢杀生。”
“你信佛?”
“我相信生命应该按照自然的规则好好生活。我不吃鸟也能生活,为什么要杀鸟?”
“喔。那我要射什么?”
“……”
小白迳自走了。
隔天。树下席上,小白坐定后,将一个东西放到惠歌跟前。
小白的手很好看。白、细、长,却骨节分明,一点也不女气。那只好看的手搁下一根木棍。长约一尺,外皮裹著短一些的疏编的苇箔,用草绳系结。露出的木棍上面刻有凹槽,凹槽系绳,绑著一片薄木板。
惠歌撚起那块木板细看,上面有黑色的字,写著“论语二”。
“这是书?”惠歌没看过书。
小白点头。
“给我看?”
“给你。”
“真的阿?”惠歌第一次收到礼物。还是小白送的礼物,特别高兴:“我会好好珍惜的。回去就把它放在好看的盒子里,放到我房间的横梁上,供起来。”
“……书是用来读的。”
“好,那我看完再放上去。”
“……”
“这里写著‘二’是什么意思?”惠歌指著书卷上吊著的木牌。
“论语总共有二十卷,第二卷是〈为政〉,我先写给你。”
“喔。”
“我要讲的还是先写在地上。你回去再看书吧。”
小白看著昨天的字迹,又再写上几句。他写字的时候,老花来了。
小白站起来行礼。
老花扫一眼地上的字,说:“在讲〈为政〉阿。”
小白应一声。
“论语第一篇是〈学而〉,已经讲过了吗?”
小白回答:“没有。”
“不照顺序讲吗?”
“……我想从为政开始比较适合她。”
老花没再多问,让小白坐下。自己也席地而坐,跟他们一起讲谈。朗朗的话语声,伴随著树上果叶的窸窣声,悠扬一个下午,随著低斜的夕照渐渐沉寂了。
末了,老花让两人摆几个架式。看看之后,结束今天的教学。
小白离去后,惠歌对老花说:“你看,小白送我的书。”献宝似的。
老花接过来,指著外面裹著的苇箔向惠歌说:“知道这一层是什么吗?”
“书皮?”
“嗯,这有个称呼叫作‘帙’,保护里面的纸。好一点的书会用丝绢作帙。这个虽然是用苇编,摸起来滑顺,不扎手,看起来很新,应该是仔细挑过。”
老花解开草绳。木轴一点一点地吐出卷绕的黄纸,纸上爬满黑色的墨迹。
老花说:“你什么时候拿束修给小白的?”
惠歌数著手指头:“大概就三四天前吧。”
“那他写得很快了,还要加上染潢的时间。可能是想早一点给你吧。”
“何必呢?”惠歌摊手。
“这卷书价值大概一匹缣。”
惠歌的下巴掉下来。咽咽口水:“怎么这么贵?”
魏国虽然有钱币,但是只在京邑洛阳一带通用。其他地方的买卖还是以物易物,常见的是帛和粟,这两者也是国家收取的税赋。老花所说的缣,是一种青黄色的细致的丝织品。一匹缣是四丈,即四十尺。魏国现在的户调,一对夫妻一年要缴交帛一匹。
即使惠歌对税制还不熟悉,也知道缣是好东西,一匹是一个相当有份量的数字。
老花回答:“小白的字很好。笔势翩翩,似鸟之欲飞。”
“那他可以去市里帮人家写书阿。”惠歌在市里见过一些人,身边只有草席几案,竹纸笔墨,看不出来在卖什么。打听之后才知道是帮人传抄书信的。
“一般人对字不讲究,市里出的价会被压低。通常是寺院里抄写佛经,会愿意出这个价,也才出得起。”
“怎么样才能叫那些光头让小白写佛经?”
“那要看小白的造化。”
“我想帮他。”
“你只要知道这卷书的意义就可以了。收书的时候要注意,以木轴中间为中心,不要捉著两端来卷。如果卷起来有拗折的地方,展开重卷。卷头空白的这一段纸幅是首纸,保护后面的书纸用的,卷到这里要特别慢,不要卷太紧。书带也一样,不要绑太紧,时间一久容易断裂。”老花把书卷好。绑起。交还惠歌。
“……喔。”惠歌小心翼翼地捧著书。
“还有小白的伤也要解决。”
“怎么解决?叫他阿娘不要打他?”
“那是他阿娘打的?”
“不知道,我猜的。我阿娘会打我,他阿娘应该也会打他。”
“……”
老花迈出脚步,离开树下。惠歌跟在他身后。
“再过一阵子,你们就可以去挖地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