陋巷(2 / 2)

细长的眼眶更细了。里面的小瞳子更小了。

那人双眼微眯,眉间轻蹙。眼神中有种轻微的讶异,像用箸尖捞起浮在汤面的一只蚁尸,片刻之后,发现那只蚂蚁居然还活著,居然还从箸尖爬到了箸尾。

他定定地看她:“你的反应真好。尤其你还不是中人呢。”

惠歌听懂第一句,却听不懂第二句──“不识忠仁”?

那人又说:“真幸运啊。”

她来不及问幸运什么,那人已经擡起右手。

手心朝上,中指曲起扣在拇指出的手势。

那人的手心对著她的眉心。

陋巷斜雨,两条身影凝伫其中。

惠歌紧紧盯著那只手,身体渐渐涌起一股奇异的感觉。

暗沉的天色朦胧她的视线,冰冷的雨丝扰乱她的触感。感官与身体的知觉钝拙,精神与意识像拉到极处的弓弦。绷得要断了的这个时刻,她发现身体深处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存在”。

在肌肤个深处,有什么在飘飘漫漫,像春天的柳絮拂过耳际。更重要的是,和她感觉到的“存在”非常相似的东西,正在那人手中凝聚,形成铁似的坚硬,针尖似的锐利,以及这场秋雨远远不及的阴寒。

她莫名其妙想到老花。

那人弹指之际,她身后倏忽刮起一阵大风。原本从她头顶右上方往左下方斜斜下著的雨,一霎时,从她这端转向,直直扑往那人。

背后响起熟悉的声音:“我家元女如有得罪,幸勿见怪。”

惠歌回头,第一次感到老花黑皱的脸面容光焕发,像神佛周.身的彩霞。

老花走上前来,她闪身躲到他背后,低低地说:“那个人很奇怪。”声音里有种害怕的硬咽。

老花没应,朝那人说:“但是使她瞽目,过分了吧?”

瞽目,就是眼睛瞎。使她瞽目,使她眼睛瞎。惠歌理解了,又不理解了:那个人举个莲花指就能令她眼睛瞎?

那人脸色彻底变了。毫无笑意,眼皮垂下,几乎遮没那一双小小的眼珠。被眼皮裁得极细的瞳子,极为幽暗,仿佛什么事都作得出来,作出什么事来都不奇怪。

那人哼哼两声,听起来像在笑,看起来完全不是。

“过分?怎么会呢?我把她弄瞎之后会用药把她迷晕,很快就没有知觉,几乎不会感到痛苦。”

“一之谓甚,其可再乎?”

惠歌悄悄从老花手臂探出视线,听了老花的话跟著点头。掳掠孩童这种事作一次就很过分了,你已经抓一个放在瓮里,现在还想要来抓我?

那人回答:“取舍既异,何必相干?”

惠歌皱眉。她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你要的跟我要的既然不一样,为什么要来干涉我?她又不理解那个人对老花说这句话的意思,正常人都不会作掳掠孩童这种勾当,为什么说的好像老花也可以选择作这种事情?或者曾经让他选择过。老花是幻人,难道那人也是吗?

那人往上一跃,那片青蓝色溶进灰暗里,没影了。

惠歌长长吐出一口气。搓搓手臂,试图搓掉一身的恶寒。

老花走近车下的瓮,将瓮里的孩子抱出来。年纪约莫八.九岁,脖子特长。

老花把摆在车上的瓮一一搬下来,拿出草和石头,再捞出三个孩童。他将孩童放在地上,歪歪地倚著瓮。车上馀下的瓮虽然填入草石,但里面没有人,大概是拿来遮掩用的。将轻盈的露车拉往空地。回头看见惠歌愣在原地,双手轻拍两下,唤她:“走了。”

惠歌看著眼前东倒西歪的幼儿童子:“那他们要怎么办?”

“只是药迷,自己会醒。不然就等里民发现吧。”

“喔……”

她走过去,跟著老花,翻过因为倾颓而矮下的里墙,走到街上。

她靠墙走著,老花在右。

“小花,你认识那个人吗?”惠歌问。

“不认识。”

惠歌擡眼,狐疑地盯著老花。

老花意识到她的视线,睨她一眼,又说:“我遇见过他一次,也在作一样的事情。”

“原来是个掳人的惯犯!”惠歌停下脚步,若有所悟,“啊”了一声,说:“之前阿高说他的同堂弟不见了,还说那里有好几个小孩在下雨天不见了,难道都是给刚才那个恐怖的怪人捉走的吗?”

“或许吧。”

“我们去官.府举报他,把他的画像贴出来,让大家小心。”

“不。”

“为什么?”她声音高起来:“那个人这么危险。”

“那是常人再小心也不够的人。”

“你跟我说过,惜草茅会耗禾稼,惠盗贼就伤良人。结果你还不是‘惠盗贼’?”

“对,但是盗贼跟良人,不容易断定。你连作物的幼苗和杂草都还分不清楚,何况是人?”

“这不能怪我,植物小时候都长得很像阿。”惠歌都哝。

“因为一件事,一个行动,或几句话,轻易判断一个人的好坏,是愚蠢。愚蠢的代价,有时候可以重到让你无法承受。”老花语气淡淡的。

惠歌看看老花,默默走了一段路。

她又问:“那个人还对我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他说我还‘不识忠仁’。他是什么意思?我怎么会不知道忠跟仁呢?忠跟仁,就是鱼跟熊掌,都很好吃。”

“中人。中心的中,幻人的人。”

“中人?那是什么人?”

“你就理解成幻人吧。”

“喔。”

两人走到长青街,一阵风过,槐树的叶子和荚果簌簌落下一片,惠歌的臂膀跟著簌簌抖起来。一身的冷汗和冷雨,给风吹出冻人的寒意。惠歌默默抓.住老花褶服的下摆,缩著脖颈,兀自抖著。

老花把手擡起,搁到她左肩。

惠歌随即感到一股温热隔著衣料传来,像一个烧得旺.盛的??靠了过来,烘透心窝,暖遍四肢。片刻,老花将手拿开。

惠歌见怪不怪。现在就算老花在她面前张口吐火,挥袖喷雪,空盘生莲花,她也不会叫一声。

老花问:“刚才那个人用莲花指对著你的时候,知道他在作什么吗?”

惠歌摇头:“不知道。但是感觉……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什么感觉?”

“身体里面有什么东西在绕来绕去,有时候比较明显,有时候完全不见。”惠歌侧头想想,又说:“有点像是吃得很撑的时候,肚子里面坠坠的,偶尔鼓动一下的样子。那个人的手上也有类似的东西,虽然我什么也没看到。如果真要用一种感官来讲,很像一种气味。我在我身上闻到了,在他手上也闻到了。”

她停顿,补上一句:“有时候我在你身上也会闻到。”

“下次遇到别人,还有这种感觉的话,跑就对了。”

“喔。”

身体暖和了,惠歌的脚步大起来。迎著雨,踏著地上的水漥和落叶,和街旁沟渠里因雨而盛的流水一起雀跃。又问:“对了,小花,你怎么知道我在那个巷子里阿?”

“瓜花说的。”

“瓜花是谁?”

“一条狗。”

“……”

事实是家里人见天暗了还不见惠歌人影,正在找她,老花出来寻,顺口一问,从瓜花那里知道她进了东市。又察觉到中人的存在,用惠歌的话来说就是闻见气息。邻近东市,他过来看一眼,看见他的担忧正在发生。他没仔细解释,因为惠歌还不是中人,还不懂。如果她永远不是中人,那也不用解释,她永远不会懂。

老花没有多作解释,惠歌只当是在跟她说笑,心思随著眼神去追翩翩的落叶。

走了一阵,她有感而发:“还好今天是我遇到,不是小白遇到。”

“唉。”

惠歌似乎听见老花发出一声叹息。声音低微,没有听清,便觉得是听错了,爽快放过。想到小白,她继续说:“不知道家里还有没有剩下的供品?”

“你要给小白?”

“对阿,只是怕他不要。我昨天拿东西给他吃,他还拒绝我!在我好说歹说,舌探菊.花之下,好不容易才让他吃了。”

“……舌灿莲花。”老花纠正她。

“如果供品有剩,我想拿给他。但是他可能又会拒绝我,真是可恶。”

“小白教你写字对吧?”

“对阿。”

“那你就说是束修好了。”

“‘素馐’是什么?”

“我跟你说过孔子吧?”

“说过,那个周游列国但是没有人要理他的老头。”

惠歌说完,头被拍了一下,歪向左边。

她把头挪正:“那个知其不可而为之的老先生。”语气忿忿。

“他说过,自行束修以上,吾未尝无诲焉。”

“听不懂。自行什么跟胃肠什么?”

“记起来,小白会解释。”

“喔。那你还是要再说一遍阿,自行什么跟胃肠什么?”

“……‘素馐’两个字你能记住就很好了。”

“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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