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获(1 / 2)

姑获

少年睁开眼睛。眼珠子走到左边,再走到右边。

坐起来。眼神落到自己的手上,再落到手下的被子。

被面用红色与紫色的丝线织成菱形,从他搁手的这一端蔓延到另一端,像一张鲜丽的网。被缘的图案有绿色的卷草和白色的云气。看著斑斓华美,摸著非常舒适。脚下是同样柔软的触感。躺在这样的床被里,像浸入温暖的水中。

这被子应该是用绮作的,他想。绫好像没有这么厚。不好说,毕竟没用过。

他家用不起这些东西。

上方,床的四个角落支起铜杆,铜杆上面撑著青纱,四面垂下,罩住整张床。正上方的纱外隐约可见一方木格绷著黑布。

这个时候的房子,用来支撑屋顶的横梁皆裸.露在外,除了日常起居的床榻施以布帐或纱帐,有的会另外撑起平帐,承接梁上积落的灰尘,叫“承尘”。这张床有纱帐也有承尘,质地很好,透著凉气,令人不受寒也不气闷。

隔著朦胧的青纱看出去,墙边有堆叠的箱笥。床前有一张漆屏风。

忽而一个少女从屏风左边冒出来。怀里揽著东西,摆到另一边的长榻。

少女靠过来,脸迎著青纱往床里头望。

眼睛对上眼睛。

“醒啦。”惠歌招呼,将靠门这一面的纱帐用朱色绻绳系起。

他挪开绮被,挪下双脚。俯身穿上黑布鞋。

她看他。脸色白白的,神情淡淡的。

她疑惑:“你的表情怎么这样?”

“怎么样?”

“一点都不惊讶。”

他看她。

“你怎么一点都不慌张?你第一次来这里,应该觉得很陌生很可怕吧?这是哪里呀?我怎么会在这里?你要对我作什么?”

惠歌缩起脖颈,眼睛乱瞟,双手直摇。

他只是看她。

“来吃东西吧。”惠歌心灰意懒地。

她走到长榻边。小白跟过来。

长榻上铺著青缘蒲席,席上有一个短足漆案,外缘漆黑,中央漆红。案上放两个工巧的青瓷碗,碗身刻著相连的桃型,每个桃型中间两条线,又像莲花的花瓣,周连碗身一圈。其中一个碗内放著发黄的腌菜,另外一个碗内是乳白的汤。碗边有红漆匕箸,尾端皆银灰纹饰。

还有两个瓷盘,颜色灰青,带一点褐斑。一个盘中放两张饼,厚约四五分,表面一层淡淡的油光。另一个盘中放著切块蒸熟的木瓜。

现在是木瓜成熟的季节。少年看了只觉得可惜。木瓜外壳坚硬,有清香,香气持久,放在书箱里可以驱虫。一直想买,始终没钱。

少年说:“我该回去了。”

“你不吃吗?老花说你要多吃一点的。”

因为老花那句话,惠歌特地拿来这些食物。小白晕过去的时候,老花推测过原因。他很瘦,可能长期挨饿。脚上的伤痕有新有旧,导致下肢无力。或许其他地方也有伤。内饥加上外创,好比一户人家财源断绝又遇上天灾人祸,很快就流离失所。小白的身体如此脆弱,再受到剧烈的惊吓,神魂和身体一下子走岔,就晕过去了。

惠歌听完,心里又抱歉又难过。

抱歉的是她没看出他的伤,角抵那天还那样摔他。

难过的是小白看上去不食人间烟火,原来真的是喝西北风长大的。

喝著西北风的小白居然还拒绝这些新鲜美味的食物?不可思议。

还是因为这样没头没脑地盛情招待,他会不好意思?汉人有一句话好像叫“无功不受禄”?

于是她说:“你不用客气。我们是朋友啊!你还教我写字呢。所以请你吃点东西,不用不好意思。那两句诗叫什么来著?投你以木瓜,报我以琼据?”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据。”

“没错,没错。更重要的是,这些东西真的很好吃!”

惠歌边说边用手拈起一片腌菜放进嘴里,大口嚓嚓嚓地嚼著,边嚼边说:“这芜菁菹是老花教的。他的方法真好,腌出来很好吃,又鲜又脆,缺点就是麻烦。不只用盐水,还用黍米煮成的粥。还不是用全部的粥,只用最上面那一层干净的粥清。还有麦捣成的粉,也不是全部的粉,只用绢筛过的细粉。再一层芜菁,一层麦粉,一层热粥清。一层芜菁,一层麦粉,一层热粥清。一层芜菁……”

她摇头晃脑,念著腌芜菁的顺序,手里下意识加著动作,像念咒一样专注。小白默默地笑一下,她也没发现。

“这顺序你记得很清楚。”小白说。

“当然,顺序错了会被打。”

她拿起瓷碗,喝一口酪浆,砸了砸嘴。

“这酪浆味道非常浓,是小黄的奶,最近才作好的,都还没煮过的漉酪。我们家本来都用干酪煮酪汤,整团丢下去煮,闻到一点酪味就把酪团子捞出来,晒干之后下次再煮,几乎没什么味道,像喝白色的水。老花作的这种漉酪,一样的煮法,喝起来完全不一样。”

她将漆案旁边的一个瓷壶拉过来,又说:“我本来只拿一碗,怕你喝不够,又去拿一壶过来。”

“……小黄是谁?”

“我家的牛,黄黄的,我就叫她小黄。”

“那你叫我小白的原因……”

“因为你白白的。”

“……”

“还有这个饼!这个饼是用髓脂和蜜作的,很甜很香喔。”

惠歌咽了咽口水,努力压抑自己的食欲。这是给小白吃的!

小白终于坐到榻上。脊梁笔直,双膝并拢,屁.股压著脚。

惠歌暗暗摇头。

腿上满满的伤,还是这么拘谨的坐法,不痛吗?

那些伤是怎么来的呢?

难道是他阿父打他?还是他阿娘?为什么要打他?

小白这么好看又文静又听话的人,应该不会跟她一样到处闯祸吧?

小白用漆箸将饼分著吃,偶尔夹一片芜菁菹。无声而缓慢地咀嚼。

惠歌坐在对面,想找话说。

他脚上的那些伤不是个好话题,父母打小孩正常,不打小孩不正常,尤其汉人特别讲究孝道,那个全家都想杀他的舜,就是以孝闻名的。这话题谈起来无趣又伤心。她想到了最近从家仆阿高那里听来的传闻。

“对了!我们家阿,有个仆人叫阿高。阿高他的一个亲戚,他阿父的阿伯的阿女,就是他的……就是他的……他的什么去了?”惠歌陷入苦思。

“从姑。”

小白将嘴里的食物咽下之后,悠悠地说。

“对,从姑。他从姑住在我们上面,就是北边,前几天托人来找阿高,说他们家一个五岁的儿子不见了。阿高的从姑的儿子,就是阿高的……阿高的……阿高的什么去了?”

“同堂弟。”

“对,同堂弟。他从姑托人来打听消息,再拜托阿高打听消息,阿高再拜托我打听消息。阿高说,他从姑说,这几个月来,他们那里很多小孩不见,大概有七八个吧,还说都是在下雨天不见的。阿高说,他怀疑是被姑获抓走了。”

小白吃完饼,正喝著酪汤。一样安静得像画。

如果不是他喉间的起伏,惠歌真不知道他是在喝汤还是在亲碗。

她问:“你知不知道姑获是什么?”

小白摇头。

“你想不想知道姑获是什么?”

小白摇头。

“姑获,是一种有人脸的怪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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