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矜言只是道:“臣知道了。”
他总是表现得这样恭顺,可皇帝似乎也总能看穿这个儿子垂下的眼眸中对自己的不以为然,这竟远比那些摆在明面上的忤逆更让他暴躁。
“你回去吧,”皇帝硬邦邦道,“郡王府邸已经收拾妥当,如今国家刚受重创,正是各项支出都吃紧的时候,这一次册封大典便不大办——你不至因此有什么不满吧?”
楚矜言躬身:“臣自当为社稷分忧。”
皇帝又碰了这样一个软钉子,心头愈发烦躁起来,刚才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希望能听到些不同于以往的回答。
比如……对他表现出些不平,或者撒撒娇什么的。
这个念头刚升起来,景元帝便不觉感到荒谬,他无法想象楚矜言在自己面前做出那样的举动,好像单是想到这些形容词,便觉得与这个年纪轻轻便平淡吴波的青年不甚相衬。
……真是不知道像了谁。
这个念头一起,他又不自觉把自己气到了,好像胸前憋闷着一把火,看天看地都面目可憎。
皇帝心烦意乱地转过身,背对着楚矜言摆摆手,不想再继续下去了。
楚矜言又无可挑剔地对他行了礼:“那臣先告退了。”
楚矜言后退了几步,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永安宫。
刚才的震惊只持续了一瞬,他的心态早已恢复平和,并欣慰地发现又有一笔积分入账。
其实,按照这个规律,他倒不妨多来找找皇帝,不失为一种获得积分的好方法。
不过——
楚矜言擡头看看月亮,也不免感到一点紧迫。
他才不相信景元帝是忘了,距离满月已经没有几日,而之前给自己的解药已经用完,该需要换新的了。
他与此同时提出为楚知行顶罪的要求,也未必没有趁着这个时间相要挟的意思。
楚矜言轻轻捏了捏拳头。
他定不会受制于此太久,不论是系统商城中的知识,还是投珠阁民间搜集到的奇人异士,他所有的资源,都在全速研制这种毒的解药。
他相信,那不会比破解楚知行花大价钱买来的寒毒更难。
楚矜言忍不住苦笑了一下。
他还真是多灾多难,这身体里都不知道混杂了多少暗伤和毒素,自己能活到今天,还能保有一身武功不失,也真算是个奇迹。
不过这样想来,难怪……皇帝要急着让他迁出宫去。
之前在幽州城头的那一箭,如今想必也早传得天下皆知,当时虽然明面上是借用了顾长吉的真气,可也多少暴露了自己的能力。
楚矜言并非没有预料到这一点,换句话说,他其实是故意的。
一味藏拙并不能使所有事情都一帆风顺,有时,适当地展现自己的实力,反倒能使敌人心中多几分掂量。
如今这不就得了好处吗?
景元帝是最怕死的,既知道了他的箭术,自己又做贼心虚,还怎么敢把他放在身边?
楚矜言的眼中不由生出些嘲讽。
他踏出宫门,裴几道正等在那里。
楚矜言上了马车,吩咐道:“去郡王府。”
景元帝在这一点上不能说小气,或者,这也是另一种方式的拉拢——他得到了“瑞”作为封号。瑞郡王府坐落在京中勋贵聚集的繁华地段,宅子很大,只是有些旧。
楚矜言的心有些雀跃起来。
他当然不是因为这点小恩小惠而开心,而是……
“公子,咱们到啦。”
不等马车停稳,楚矜言便急急跳了下去。
宫中拨来的仆婢们恭恭敬敬地站成两列,楚矜言的目光匆匆略过他们,直直望向最前方一脸欣慰笑意的妇人脸上。
李嬷嬷笑着擦擦眼睛,给他拍拍襟前不存在的尘土:“可苦了我们哥儿,总算是回来啦。”
楚矜言忙握住她双手:“不苦呢,双兰姑姑,倒是你们在京中,可曾有什么委屈不曾?”
李嬷嬷笑道:“怎会,我与娘娘住在国公爷府里,很滋润的呢,每日里呀,就听着哥儿在外头建功立业,老国公爷很是开心,日日都能多吃碗饭。”
楚矜言也忍不住笑了:“竟传得这样快吗?”
“你又不是不知道,京中的邸报一日一送,都是快马加鞭从各处送来,总也晚不得一两日,更别说是北疆的事,多少人眼睛都盯着看呢。”
李嬷嬷拉着楚矜言:“我们哥儿真是出息——你放心,娘娘也好,自出宫以后,近日里精神都好许多,我叫人念你的消息给她听,每日这时候,娘娘总格外安静。”
楚矜言也静了静。
其实他第一句话便早想问母亲的情况,可不知怎的,人到了这里,话也到了嘴边,却竟有些情怯,叫那么简单的话也问不出来。
好在李嬷嬷是了解他的,都不消问,便一件件细数起母亲的事情来。
只是——
“双兰姑姑,”楚矜言轻道,并不避讳身后跟着的那些陌生面孔,“既都出宫了,今后便不必叫娘娘了吧。”
李嬷嬷呆了一下,周围一下子似乎变得比应有的更加安静,让鸟儿叽啾的声音都在瞬间听起来格外响亮。
“那……可、可是……”
“叫夫人,叫小姐,都随你,”楚矜言清晰而缓慢地说道,“双兰姑姑,你在我母亲身边已有二十多年,也知道她在娘家做小姐时的样子,到了如今,她便只是她,是我的母亲,至于其余的身份,便都不作数。”
李嬷嬷呆了一会儿,像是眼眶又有些湿,低下头去揩了一下眼角。
同时也低低应了声是。
楚矜言转过身来,对着那些多少有些目瞪口呆的仆从,沉下了脸色。
“我不管你们都是从哪里送来的,只是既进了这府里的门,便要守住府里的规矩,做好自己的本职,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活得才长,我见你们年纪也都不算小,该当清楚才是。”
那些人顿时呼啦啦跪了一地,争先恐后地表明忠心。
楚矜言并不在意:“你们也都该知道,我与母亲之前一直在冷宫里,身边从无多少人伺候,自也不是那等苛待下人的主家,可你们但凡能有些自己的判断力,也该知道,我既不昏庸无能,也不心慈手软。”
几个看着像是管事的仆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个胆大的连忙应是:“殿下这话说的,小的们惶恐……小的们自是尽心竭力地伺候殿下与、与老夫人,半分不敢有二心的。”
楚矜言眼睛里染上了一丝笑意:“你倒是乖觉。”
对方连忙诚惶诚恐地低头:“小的本就是做些伺候人的事。”
“你叫什么?”
“奴才王海臣。”
楚矜言点点头,招呼裴几道过来:“你与这位王海臣一起,商量着总出个规矩来,不要急——反正我府中人丁单薄,也没什么事,只是章程务要严谨,陟罚臧否,都要分明,你也在军中待过半年,心中该有数。”
裴几道连忙应下。
楚矜言这才又往里走去:“都不必再跟着了——双兰姑姑,带我去与母亲请安罢。”
对于现在的裴几道,他是放心的,经过这半年多的锻炼,便是镇北军中的那些人也赞他这个小随从进步神速,在自己不在的那些日子里,他也兢兢业业地将自己扮演得很不错。
那可不是简单的事,尤其还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就算只是照本宣科,一般人也并做不来。
裴几道胆大心细,日后若有机会,可当重用,只是大开大合的事情做惯了,如今从一府管起,其中微妙精细的门门道道,正好能磨磨他的性子。
穿过春意盎然的花园回廊,天色已经黑了,每隔几步,路边便点着一盏散发着暖暖光晕的烛灯。
“夫人本来听说你今天回来,也非要去门口迎你。”
李嬷嬷适应得很快,又笑着对楚矜言说:“可我想着晚风还是有些凉,好容易劝住了,正与我生闷气呢。”
他们很快走到后院郑玉淑住的地方。
这一间大府里,就只有楚矜言和她两个主子住,房间非常宽松,郑玉淑不喜欢最宽敞奢华的主屋,搬进来时便闹着要去水榭边上的潇湘苑里住,李嬷嬷拗不过她,只好同意了。
住在水边其实并不舒适,冬天湿冷,夏天又多蚊虫,如今正是蚊子多的时候,潇湘苑到处都熏着艾草,楚矜言一进院子就问道艾叶燃烧的味道,倒是并不难闻。
他的母亲果然没有乖乖等在屋子里,正坐在花园正中,有一搭没一搭地荡着秋千。
——还是被蚊子咬到了,正有点咬牙切齿地抓着自己的手腕。
楚矜言心下一松,连忙走过去,轻轻叫了一声:“母亲。”
女人闻声嗖地擡起头,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楚矜言笑着朝她做了个揖:“儿子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