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迦之死(下)
山上的玉兰花因风而起,魏紫色的花瓣如梦似幻地洒落在沧浪台的奇石中,为这剑拔弩张的场面,添了几分柔情。
然而程佑也的长关刀,一刀斩碎了这柔情。
他的刀重达三百斤,气势上完全碾压了程迦的剑和程释的匕首。
平日三人站在一起,根本不像父与子,但对打起来,下手狠戾,不留后路,如出一辙。
程迦的以剑挡住了他的正面一劈,被硬生生击退两步,与此同时,程释手握鱼鳞匕首从背后下手,他目标精确,要割断程佑也握刀的手筋,一抹红线瞬间在程佑也的手腕处出现,并不停冒出血珠。
程佑也以为他了解他这个儿子,他杀人皆是因为自己的命令,年幼时,他训练他杀人,他的匕首总是在取人性命时停在那人的颈脖处,是他亲自握着他的手,割开了那人的喉咙。他根本不相信这个在他眼中懦弱无比的孩子,他敢真的对他下死手,方才他若闪躲不及时,便真的被他废了右手。
程释因为近身刺杀,离程佑也最近,鱼鳞刀身回转,他要继续攻他死xue。
程佑也气急,他没有再躲,任由程释的鱼鳞匕首刺进了他的右手大臂天泉xue位,程释瞬间反应过来了他的意图,立刻要弃刀闪避,却被他一把抓住后颈,他大力将程释按在地上,力气之大震碎了青石板,鲜血立刻从程释的额头流出,将碎石子染得鲜血淋漓。
“逆子!”
“不要!”花仄仄与他同时出口,她欲冲过去拦住程佑也,却被狼烟侍卫以刀拦住,让她生生看着程释受伤。
在程佑也按住程释的时候,将后背露给了程迦。
程迦面对他的弱点,亦未心慈手软,直刺他背后心门处。
程佑也听到了剑风,仍然按住程释,侧身横劈,鬼章由竖打横,磨的如明镜般的刀身要将程迦斩成两截。
程迦以剑相抵,借力躲过,然而削铁如泥的承恩剑却被一刀砍断,而他也被割伤了右臂。
鬼章之上染了程迦的血,程佑也当着他面,将程释的手指一根根掰断,道:
“知道我为什么不用饮雪吗。”
“脏了我的刀。
在他的心中,刀与刀也泾渭分明。
鬼章是杀敌的刀。饮雪是用来保护爱人的刀,是被阿蒲抱在怀中,仔细擦拭刀。
他话刚说罢,左手的手筋就被割断。
俯首看,被他压在地上的程释,另一只手拿着薄如蝉翼的绣刀,刀身上,血珠涔涔。
以身诱饵,他是父亲的儿子,言传身教的东西,他怎能不会。
“逆子!”程佑也扔了鬼章,要一掌拍碎他的天灵盖。
就是稍纵即逝的时间,程迦拾起了那一截断剑,以血肉之躯,握住锋利的剑尖刺入他后心,然而剑只入了一寸,他便被程佑也一掌打在心脏,后退几步后,一口鲜血从口中喷出。
“你启蒙太晚,就算赢了阿释,也终究不如此。”
程佑也是什么人,昔年战场之上,他打头阵,从未败北,一刀斩一将。
程迦与程释在他眼中,就是不足为惧的黄毛小儿。
事实也是如此。
程迦本是左撇子,凉州大震后,左手废了,此时改成右手,如今右手再次受伤,他咬下一段袖衫,用袖子将右手和断剑绑在一块,确保剑不离身,锋利的剑身早已割破了他的手掌,嵌入了他的血肉。
“阿释,杀了他,不要手下留情了。”程迦对程释说。
假如程释方才真的懂得他的心意,刚刚那一刀,就不会仅仅是断他手筋那么简单。
这父子相残的局面,生生摆在她眼前时,她才发现自己有多无措,第一次感受到了这些年来,他们二人过得多么艰难。
方才重樱死不瞑目,全场只有她被吓到了,重樱的眼睛死死盯着她,死不瞑目,眼含恨意。其实她并不理解他为何要杀掉重樱……尽管她对自己说了假话,害她呕血,但这罪不至死。
这一剑,让她忽然看不清他。
如此狠心的他,与妙邈口中的那个人,何其相似。她脑海中却有无数个杂音在告诉她,是程迦,是程迦,方才他说爱她时,她已经不再是当初和他学画的少女,为了他一句话,单纯雀跃欢喜了。没有人知道她心中要战胜多少杂念和旁音,才能依然信任他。
眼见着两人身上伤痕累累,她艰难开口:“寿安叔叔……”
寿安知道她想说什么,立刻擡手拦住了她,低声向她解释道:“小姐,当务之急,是把你从这里平安带出去。”
“他们父子之间的事,我们不能插手。”
不过寥寥数招,程迦程释便如此下场,可见程佑也极其难对付。就算他武功高强,也没有五成把握。他若离开兰言诗,去帮那二人,万一她有个闪失,他就算一死也难谢罪。
“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
此时空中突然有白鸽被人放飞,寿安擡眸。
“嘘——”他目光盯着远处的山石,告诉她:“小姐,你看,一只白鸽代表百人众,那里藏着不下于一千弓兵。我方才已经下了命令,先行清点人数,再除掉这些人,否则不要说是他们二人,就连我们也插翅难逃。”
他并未告诉兰言诗,夙隐只调来了二百人,程佑也将狼烟一事隐瞒得太深,是他大意了。不是他狠心,如今他们也是泥菩萨过江,此刻夙隐与狼烟并未真的开战,等刀剑相对的那一刻,他会发出信号,与狼烟殊死一搏。
“我能做什么呢?”她非常自责,若不是她,为何会父子相残。到了这地步,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都是我的错。”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寿安清楚兰言诗的性子,善良的人在此时会第一时间责备自己,把所有的过错揽到自己身上,“父不仁,而子不孝。“
“程佑也才是一切的祸根。”
远处,有一抹金衣正站在廊檐之上,默默观察着这一切。
是天青月。
这最近她一直心事重重,担惊受怕,失眠多梦。
她听说程佑也正在处罚程迦和程释,心情稍好,换了一身华丽无比的赤金牡丹长裙,特地赶来观看。
程迦幼时忤逆她时,她便向程佑也告状,让他惩罚他。
看着程迦被抽得鲜血淋漓,她幸灾乐祸,教训他道:“就这就忤逆长辈的下场。”
见惯了程迦被罚的她,也被这回的阵仗吓傻了。
自从那晚和程迦摊牌后,她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将程迦的身世告诉程佑也。
她和程迦的交易失去平衡了,她完全控制不了这个假儿子,假如他登上了那个位置,他就不再需要自己了。
程迦的无情,她最懂得。
“失去底牌的你,是个被嫖客厌弃的妓/女罢了。”
他的话,就像扎在她心中的一根刺,无法原谅。
她不敢擅自行动,出卖程迦,因为她的亲生儿子如今失踪,了无音讯,落在了他手中。
那一把如意云头长命锁,就是她当年亲自给她儿子戴上的。
她也不敢确定,程佑也知道了真相,会不会舍弃他,选择自己的亲生儿子去替代程迦。
程佑也与程迦,皆是喜怒无常,无法揣测之人。
衣袂飘飘,她隔岸观火,发髻上的步摇被风吹得叮铃作响。
沧浪台上,父子对战。纵使程迦程释已是出类拔萃的年轻人,但面对程佑也,那个当年一人守西北、如铜墙铁壁守卫国家的男人,仍旧落于下风。
当她看见程佑也对程迦下了死手,脸上的笑容早彻底消失了。
她当初找傀儡替代她儿子,就是害怕这种情况发生。
她确定,这时程佑也还不知程迦并非沈复亲生孩子,这事世上只有二人知晓,她和程迦。
很明显,程佑也舍弃了这步棋。
如果他连沈复亲儿子的身份都不需要利用了,他还需要自己吗?
她立即做出了决定。
那边程迦刚被打断腿,她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程佑也抓住程迦的手,将他手中残剑卸掉,直接从背后踢断了程迦的腿骨,让他跪在地上。
又抓住了程释,检查了他的口腔,从口中取出了暗藏的刀片,卸了他的下巴,打断了他全身骨头。
即便是他的儿子,他也从未亲授武功。
假如是他和阿蒲的孩子,他一定会倾心教导,毫不保留。
此刻他无比庆幸自己一直防备着他们,这两个狼心狗肺的东西,竟然要弑父。
假如他亲授武功,恐怕此刻躺在地上的,就是自己了。
他一手提着程迦,又将程释踢到她面前,问:“公主,你虽口出狂言,但我仍旧念及父子之情,你说,你想哪个活着,我可以留一人性命。”
似乎给了她选择,却又没有。
这就是程迦与程释多年来一直走过的路。
折磨人心,这也是他教给程迦的。
活着的人,比死了的,更受煎熬。
兰言诗被寿安挡在身后,早已泪流满面,她本不该哭的,这是示弱的表现,但她止不住眼泪。
“程国公。”
她一开口,清泠略带嘶哑的声音,让所有人都望向了她。
她挣脱了寿安扣住她的手,走到了人前,整张脸都沁在水中般潮湿,嘴唇不知何时被她自己咬破,染得鲜红,还挂着血珠。那双冷情眸不再冷情,悲恸沉重。
“只要今日放过我们,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哦?”程佑也来了兴致,允许她继续说下去,“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那人对我家百般刁难,对我父亲用完弃之,甚至要斩草除根,你要杀他,我会助你。”
“你要将夙隐给我?你能做主?”
“夙隐属于我的母亲,我无法做主。”
“呵。”程佑也本就对她抱有偏见,认为她是使父子反目成仇的恶之源。“百无一用是女人。”
“没有你母亲,你就是个废物。”他根本没把兰言诗的话当一回事,更不信她会顶着株连九族的风险,帮他杀了皇帝。
何况她看见这副小场面,都哭成这样,与阿释都是一样懦弱无能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