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二则(三)
动了心的,岂止是她。
自两日前,她发出邀约后,他便开始魂不守舍,就连翻查卷宗也时时出神。
“阿释。”
他听到兄长唤他。
擡眸,程迦不知何时进到了屋中,他对他的走神感到意外。因父亲的缘故,兄弟二人的警觉洞察毫厘之间,堪比兽类无异,弟弟如傻子般发呆,还是头一次见。
“这是我第三次喊你。”程迦走到他身边坐下,漫不经心地理了理衣摆,“你特地让莫烟喊我来,所为何事?”
“顾隽海一定要死?”
顾隽海就是顾长生的父亲,兰言诗的话,他听进去了。阿释,不要再害无辜之人了。她的眼神,吸走了他的魂魄,寺农寺的事,是兄长的手笔,宦官派系,也由兄长把持,他本不该插手,但决定为她改变。
程迦望他的眼神中出现了怜悯,对他所问十分不屑:“我竟不知,你的心肠比菩萨还软。”
程释与其对视,毫不退让:“兄长,她说,别再害无辜之人了。”
程迦嘲弄完程释,从袖中拿出了一本玄色放在了桌上,然而听罢这句话,脸上戏谑陡然消失,他知道他口中说的“她”是谁。程迦心思细腻,瞬间联想到了“她”找过弟弟,脸色阴沉无比。
顾长生不过是她兄长的同窗,为了此人她竟然特地来找阿释求情。
程迦不动声色,眼眸里却闪过了一丝狠戾。
他知道她为人,他的娉婷,看似冷若冰霜,难以靠近,娇纵任性,不好相处。
但他知道,她是何其温柔的女子。
他希望她的温柔,只对他而已。
至于那些阻挡他们的路的人,不配拥有任何她的同情。
顾隽海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死与不死并不影响大局,但他要扶持自己的人,而司农寺监的位置只有那么一个,不将顾隽海除掉,他如何收买那些唯利是图的太监们。
除此之外,他还感到愤慨,他步步不留后路,就是为了与她快些在一起,而她竟然还帮人求情。
“妇人之仁。”
程迦轻斥道。
程释望着程迦,心情复杂,眼前的程迦,金相玉质,一身苍筤浅绿的长袍,悦怿若九春,让人不知觉仰望之……
自江南道归来后,兄长整个人都变了,他能暗暗感受到他畅快的心意,但他亦发现,兄长做事更加心狠手辣——此次南下,虽然兄长没有完成父亲的嘱托,但父亲并没有因此惩罚兄长,这让他感到意外,他想,或许是父亲心软了……他后来才从父亲的口中得知,兄长虽没有收复南方的势力,却杀掉了虞心慈的父亲,既非他所用,便亲手摧之,虞氏群龙无首,犹如无头苍蝇,并同时扶持旁系,让嫡庶相争……虞家,再也不能成为他们的威胁了。
“阿释,你要说的,说完了?”
程迦再次询问他。
“放顾隽海一条生路。”
程迦的眉宇微蹙,闪过一丝杀意。
程释又道:“她还不了解你之万一,倘若她知道了,会如何想你?”
“你威胁我?”程迦那副完美的面容被撕开了,他变得阴沉,杀气弥漫,就像三更夜,雨雾弥漫的竹林,让人感到害怕。
程释答:“我与顾隽海非亲非故,这都是她的心愿,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他本不必死。但我改变主意了,他一定会死,且是因你而死。”程迦生平最恨人质疑他的决定,这是对于他的挑衅,说罢,他拂袖起身:“倒是你,你还是多操心一下你自己吧,西北的那群地头蛇,可不是善茬儿,就连父亲也不愿轻易招惹…此次西去,你若丢了性命,莫怪哥哥没对你出手相救。”
程释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觉得程迦陌生又熟悉。
前世的程迦,很少会流露自己的情感,他总是面含笑容,让人看不透他内心真实的想法,然而现在,一提起娉婷,他就被激怒,对一切都难以容忍,娉婷就好似捆绑着他理智的最后一根弦。
这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呢?
他感到疑惑。
程迦离开后,程释心情低沉,随着天色渐晚,也到了快赴约的时候了。
他回到房中,解开腰带,脱掉了紫色的官服,随手扔到了地上……那万人羡艳的三品下官服,可怜兮兮地躺在冰冷的石板上,沾了灰尘,仿佛一件垃圾……
程释打开衣柜,里面放着的衣服皆是深色,他顺手拿了一件深蓝色的衣袍。
就在穿衣时,他忽然记起来,前世,为了女儿节那天的约会,他破天荒地去了趟城里的布店,定制了一套衣衫,布料用的是月白色的锻锦,掌柜的连连夸赞,拿着布料在他身上比划,说他适合这颜色,但他看着铜镜里的自己,觉得自己像个愣头青,傻兮兮的,他不喜欢浅色的布料,因为过于扎眼,让人一眼就能看见,不易隐藏……后来掌柜的说了句,公子,如今洛阳城里的姑娘,都青睐这颜色…鬼使神差的,他答应了。
女儿节那天,父亲刚好不在府中,他便穿着这身月白长袍去赴约。
就在出门时,恰好撞见了程迦。
那日,兄长喝了很多酒,听说是替父亲应酬了难缠的贵客,一众人整整喝了三天三夜,于是他看见兄长,携着一身酒气,神色低沉,疲惫颓废,跨过门槛,跌跌撞撞地朝他走来。
程释站在原地等他。
“兄长。”
程迦扫了一眼,纵然醉意深深,但也发现了他的不同。
“阿释,你这是要去哪里?”程迦摸了摸他挂在腰带上的牡丹玉佩,边问边调笑道:“穿成这模样,莫不是要去做个卖花郎……”
程释搀扶住了昏沉欲倒的程迦,叫来了莫烟,将人托付给他,叮嘱道:“照顾好兄长。”
再纠缠,他就要迟到了。
于是没有回答,径直离开了。
他以为程迦酩酊大醉,神志不清。
却不知道,就在他前脚刚出门,程迦就冷下了脸,命莫烟尾随他而去。
再后来,就发生了那令他无法接受些的事……
想到这里,程释换好了衣袍,拿上长剑,直接出门了。
他也不是前世那个,想到要与心仪的女孩约会,感到惴惴不安的少年了。
她站在柳树下等待着他。
秋日太阳落得早,申时尚未过去,残阳已然如血。
她的影子渐渐被黑暗吞没了。
“小姐,您还是拿着手炉吧。”
蜜心站在身旁,神色焦急,她知道她斗篷下是单薄的夏衫,怕她冻着。
兰言诗听到远处传来的急切的马蹄声,回眸望去,只见一匹白马在街道上疾驰,没一会儿,一个蓝衣男子从马背上跳了下来,他皱着眉,神情严肃,望着身披斗篷的她,一言不发。
他想,世界上有什么样的答案,能够说服他,被她背叛的事实呢?
他想不到。
兰言诗举起手拂开了挡住视线的斗篷,将脸露了出来,对他说:“你来了。”
程释不仅看清楚了她美丽的脸庞,还发现了她双颊泛红,那是胭脂?
“你涂了胭脂?”
这问题直白,让兰言诗无语凝噎。
程释不解,他逼近了一步,死死地盯着她的脸,“回答我。”
“是。”
“为什么?”
“为了见你。”
程释睫羽轻颤,似乎不敢相信她的话。
兰言诗解开了斗篷系带,斗篷应声而落,她那一身桃花衣都露了出来,一瞬间吸引了所有行人的视线,那些挑担的商贩、守城的将士……皆望着她……更何况站在她面前的程释。
他的呼吸停滞了,从上至下一扫而过,被那衣衫上的灼灼桃花迷了双眸,口齿也变得愚钝了些。
为了不让她发现他的笨拙,他过了好一会儿,才说:
“穿成这样做什么?”
兰言诗直直地望着他,见他眉头紧锁,答:“为了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