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
兰拷哪里知道他这举动会让兰亭昭耿耿于怀,就连兰言诗也没想到,仅仅是这样,就会被妹妹记恨于心。
他们三人在巳时到了柳泉居,柳泉居的伙计一眼就认出了沈宓,再看兰拷与兰言诗皆气质不凡,锦衣玉带,三人一出现在柳泉居,便让这里的蓬荜生辉,就连瓷瓶中插着的时令鲜花,也因此变得风雅,伙计热情地将一行人往楼上领。
“天字一号焦尾房一直给您留着呢,旁人要我们掌柜的都婉拒,日日打扫得干干净净,就等着您大驾光临呢。”他对沈宓说。
“哈哈。”对于小伙计奉承的嘴脸,沈宓笑容爽朗,“希望你们店里的菜式味道也要保持这样的水平,本公子惦念松鼠鳜鱼已久,今日可不要让我失望。”
“那是自然,您不满意,后厨便做到让您满意为止。”
兰言诗与兰拷并肩而行,他们跟在沈宓后面,兰言诗听见他们的话,她豁然懂了,为何前世自己来这柳泉居的几回,总是拿不到最好的房间,原本以为是给柳泉居的幕后主人留的,万万没想到原来是特意给太子的,她低声问哥哥:“这房号真奇怪,为何要叫焦尾房?”
兰拷答:“我听人说,是柳泉居的主人喜欢古琴,他收藏了东汉名琴焦尾,此房应该是以此命名的,但哥哥也没进去过,不知琴是否就在房中。”
兰拷又说:“哥哥觉得不大可能,如此名贵的琴,怎会随意摆在酒楼,接客所用,这未免也太糟蹋琴了。”
他们俩在埋头低语,虽然压低了声音,但旁人依旧听得见,沈宓听见这话,停下脚步,回头对他们说:“非也非也,你们二位既然知道‘焦尾’的名号,古有吴人拿桐木烧柴,蔡邕闻火烈摧折桐木声,便知此为良木,救其于烈火中,据焦桐长短、纹理,裁制为琴,果然琴声妙曼,绕梁三日,主人家把此名琴摆在房中,款待食客,说明在他眼里,食客亦是知己,知己当然当得起这款待。”
沈宓说罢,对兰拷叹了口气,话语中流露出可惜:“孟溪兄,你伏首读了万卷书,但这眼界,还是要擡头眺望,才能开拓啊。”
兰拷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去:“我又没进去过,怎知琴真在里面,你小子,抓住机会就揶揄我。”
一行人打打闹闹地进了房。
这房间甚大,精致风雅,不仅有书桌,桌上还摆着一架琴,那琴尾处真的是焦木的形状,她轻拨了琴弦两下,琴身便泛出了好听的声音,在房间里回响,沈宓望向她,问:“小姑姑,你觉得这琴如何,可能入你法眼,让你一展琴技?”
兰言诗并不精通此艺,她对古琴有自己的见解,这玩意儿不是啥人都能弹的,特别适合沉心静气,老成持重的人。
而且,她现在心中升起了一种奇怪的直觉,她记得自己尾随程释,潜入流光阁时,那间寅时房中,也放着一把名琴,“春雷”,在那里,她还撕了琴谱一角带走,因为那琴谱上落款的四个字:仙曲俗人,与程迦的字迹,如出一辙。
再想起她去买流光那日,流光阁的主人,不愿与她见面,坐在写着《兰亭集序》的屏风后,让三娘代为传话,她提出要买流光阁,他二话不说答应了,她记得三娘震惊复杂的眼神……这一切都是巧合吗?真的与程迦没有关系吗?她没法应证,因为程迦不再见她,也不与她说话了。
看见兰言诗呆呆站在原地,沈宓潇洒地撩了前袍,在琴案前坐下,嘴上还挖苦她:“我瞧小姑姑与我很像嘛,夫子一问功课,人就吓傻了,是我不对,为难你了,为表歉意,我来弹一首。”
兰言诗因他的挖苦的声音回过神,无语地瞪了他一眼,然后走到兰拷身边坐下,抓了一把瓜子,边嗑瓜子边冷冷看他。
别瞧沈宓素日吊儿郎当,没想到他弹起琴来,又是另一个人,他所弹,是一首难度极高的名曲,先秦的琴师伯牙所创的《高山流水》。知音曲,知音琴,弦声交揉,长音促音,错落有致,让人沉浸其中。
兰言诗也放下了手中的瓜子,专心致志地听着,她观察着弹琴时的沈宓,他今日没穿大红大橘的颜色,少有地穿了翕赩葱青色的长袍,消减了素日的浮夸夺目,多了几分风华朗气,他凝神专注弹琴时,还挺像一回事,那个放浪形骸的浪子形象,也不见了,全然找不到那些口诛笔伐的谏官抨击的影子……她望着沈宓,心想,此人,该不会是扮猪吃老虎?但她又想起前世,沈宓病倒在榻,被架空权力,困于宫中的惨样,实属自己想多了……
一曲作罢,沈宓弹完琴,揉了揉指尖,
“哎,这烧槽琵琶①,差点把我的手都磨破了,看在我如此卖力的份儿上,小姑姑,今日你要请客啊。”
这曲毕,他又恢复了从前那个放浪不羁的形象,兰言诗的眼皮子跳了跳。
正在此时,门口传来了敲门声,门开后,伙计领着两人进了房中,那两人正是宁彦秋和宁青玉。
宁青玉看见兰拷,目光一亮,也没问候太子,直接上前跟兰拷说:“孟溪,刚刚可是你在弹琴?”
原来他们在琴声刚响时就到了,为了不打断这一首《高山流水》,两人特地在门口从头站到尾。
兰拷与宁青玉本就是多年同窗,尽管父辈恩仇深重,但两人关系甚好,兰拷听见她的话,摇了头笑了笑,道:“不对,再猜。”
宁青玉看向兰言诗和沈宓,尽管沈宓就在琴桌前站着,她也没猜他,“那便是兰小姐了。”
兰言诗也学着哥哥的语气,说:“不对,再猜。”
宁青玉在房内寻了一圈,再也没看见别的人了,这就让她费解了。
沈宓板着脸,冷冷开口:“你今日猜不出,是因为对本宫了解甚少,不若本宫还是按照父皇的意思,将你娶回东宫,日日与本宫住在一起,就不会猜错了。”
宁青玉听了他这一番话,吃惊地瞪大眼睛,完全忽略了他言语里的威胁之意:“竟是殿下弹的,我的天!”
其他人看见青玉直率的反应,也低低地笑出声。
宁彦秋上前和兰拷、兰言诗问好,在和兰言诗说话时,他的语气如常,唤了她一声:“兰小姐。”
兰言诗轻轻点头,她本只请了青玉,没想到宁彦秋也来,看向他,问候道:“宁公子。”
她声音轻柔,冷艳的眼尾此时充满了友好与善意,让听的人心花怒放,其实宁彦秋有些紧张。
比起太子沈宓,兰拷,宁彦秋反而是今日屋中打扮的最讲究的人。
他身穿明湖色纱织斓衫,里衣是月白的云锦,上面的银线光泽熠熠,他头戴玛瑙束发冠,固以银簪,腰间则是青白鹿梅花玉带,上有金线刺绣,色泽艳丽,又挂以玉箫和玉佩,他本就长相俊逸,这番打扮,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宁彦秋和宁青玉之所以晚到,就是因为他听妹妹说,兰言诗邀约他们来柳泉居,多是为了祖父出手一事……想到要见她,因此在穿衣上反复斟酌了一番,换了几回衣服,最后在妹妹的催促下,才出了门。
这时敲门声又响了,门外传来了上菜的询问,沈宓被宁青玉的反应气到,“别上了,都撤下去,气都气饱了,还吃什么吃。”
宁青玉手足无措,她已经道过歉了,但沈宓并不领情。
兰言诗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对门外说:“别听他的,可以上菜了。”
她说罢,又望向沈宓:“今日我专程宴请青玉,你要吃不下,你就走,别打搅我的饭局。”
沈宓委委屈屈,偏偏又不走,他给自己倒了杯冰镇的荔枝酿,自己安慰自己:“何以解忧,一醉方休。”
这一切,宁青玉都听在耳里,对此景象,她啧啧称奇,儒学泰山的太傅都搞不定的太子,原来还是有人能制住的。
菜都是沈宓点的,足足有二十道菜。
松鼠鳜鱼蝤蛑签,胭脂鹅脯青虾卷;
山水香,十六汤,玫瑰圆子荔枝酿。
柳泉居的菜式虽不如皇宫的精细,但它精致小巧,香而不腻,让人吃了还想,回味无穷。
沈宓将他点名要吃的松鼠鳜鱼端到了自己面前,专心地了吃了起来,他已动筷,兰言诗原本想说几句,也作罢,众人纷纷吃了起来。
兰拷为妹妹布菜后,又给青玉布了道菜,开口问她:“对了,我许久不见长生,他在翰林院还好吗?”
宁青玉答:“他近日总是请假,好像家里出了事,但我问他,他又不告诉我,我也不知道他最近怎样了。”
“你呢?”兰拷又问她的近况。
殿试之后,她和顾长生都进了翰林院当差,但唯有兰拷,依旧没有安排,她对此也有疑虑,猜不透陛下的心思,也不敢问祖父,因此特别不在他面前提起此事,怕他受到刺激,然而让她没想到的是,他竟然主动提及。
“我有祖父撑腰……”她想起陛下赐婚一事,于是搁下碗筷,擡手给沈宓填了杯荔枝酿:“又有太子照拂,一切顺遂,你无需担心我,倒是你……”
宁青玉仗着兰言诗在场,问了沈宓一句:“太子殿下,孟溪才识过人,又是榜眼,陛下难道想让他一直呆在家中?”
沈宓到嘴边的鱼肉,经她这么一问,只能停手,因为那四双眼睛,都看着他呢。
“你们都知道我父皇是什么样的人。他的心思,我也猜不透。”
更何况如今朝中形势风谲云诡,不入朝堂,也未必是件坏事,但他没有将这想法告诉他们,只是默默藏在心中。
兰言诗看见哥哥眼角划过的一丝失落,她开口岔开了话题,“对了,青玉,我听说昨日朝堂上发生的事,此事可是你在幕后相助?”
宁青玉顾忌地望了一眼沈宓,默默地将兰言诗拉到了琴架那边。
沈宓鄙夷地看了宁青玉的背影一眼,难道他蠢笨如彘,连这都猜不出来?
宁青玉将人拉得远远的,才低声告诉兰言诗:“这件事,的确是我祖父出手做的,也不都是我的功劳,我哥哥也出了份力。”
兰言诗颇感惊讶,她不明白,与她只有数面之缘的宁彦秋,为何会出手相助。
宁青玉把宁彦秋所做之事,全部告诉了兰言诗,她不知哥哥与程迦的交易,单纯地认为,假如哥哥爱慕兰言诗,为何不促成这个机会。
“他在我祖父的院子里跪了一夜,而我只是把你帮忙解决我与太子殿下婚事的事,告诉了祖父,祖父便出手了。”
兰言诗更加费解了,宁彦秋还为了她跪了一夜?她回头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