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状
那人坐在竹屏风后的偏厅中,靠近角落的阴暗处放着一把竹制摇椅,椅子上躺着一个黄白游长衫的男子,他双眼处敷着白布,人正靠在椅背上,乌黑的长发散在背后,嘴唇微张,呼吸深重绵长,像是睡着了。
兰言诗在竹屏那端翻找火折子,弄出了轻微的响动,惊醒了那公子。
“老头儿,是谁在敲门?”
他的记忆还停留在入睡前,龚老为他的双眸敷药时,被阵阵如急雨的敲门声打断。
这里是后院偏厅,他们只能依稀听见叩门声,却听不清是谁的声音。
龚老并未急着开门,而是为他将药泥一一敷好。
每当父亲让兄长教训他时,他与兄长并非实意相残,心照不宣,这不过是父亲的意愿罢了,兄长下手有分寸,可这回,不知是否借机报复他流光阁欺吻兰言诗,下手格外狠,致使他双眼暂时失明,可也正因如此,父亲便不再追究周雍之死……
他以为龚老回来了,于是开口问道,这院子,若是没有龚老的允许,旁人贸然闯入,在窥探秘密前,就会暴毙于他在各个角落布下的剧毒、或者毒物之口。
兰言诗听见这道冰凉磁性的声音,微微愣了半晌。
她绕过屏风,一眼望去,看清了躺在竹摇椅上的人,心跳慢了半拍子。
这世间能令她一眼望去,情绪猛烈起伏的男子,一个是程迦,一个是程释。
今日他穿了少见的黄白色衣衫,躺在角落的竹椅上,乌黑的长发四散,颇有一番病美人的风韵。
她定定地打量了他一番,目光落在他的双眸处,这人,又受伤了。
在她走进偏厅的时候,程释已经发现了此人并非龚老,他虽眼不能视,但白布之下,杀意渐露。
那人的脚步很轻,但并不像内力高深的行家,除非是个女子。
就在他竹椅旁,放着一个磨铜狮形兽耳香炉,炉子中燃烧着一支线香,白雾袅袅,玄参、松针香味盖住了脓性的血腥味与药味。亦盖住了她的天生的女儿香。
他的手已悄然伸至腰后,摸到了藏于腰带中的尖刀,这是特制的杀器,掌心半大,形如刀,轻如翼,飞刀射出,被杀的人不会感到肉体被撕开的痛感,更不会尖叫,中刀的感觉就像是一阵柔风拂面,若从背后出手,那人走出好几里路,直至血流,才会倒下。
他的手背上的青筋弓起,正准备法发力,然而那人忽然开口,那宛若天籁的声音,让他呆住,他听到她问:
“你的眼睛怎么了?”
程释听到她的声音,没有再装入睡,他半坐起身,虽然布掩住了眼睛,但嘴角的笑意无法遮掩,他惊喜又不敢置信:“娉婷?”
这亲密的叫喊声,仿若他们之间从未发生过怨恨纠缠。
兰言诗对于程释的眼伤不为所动,冷冷开口。
上次相见,是牡丹时节,此人一身风流,将她放于他的腿上,占她便宜从未手软过。她对他,抱有世上最大的偏见。
“你在关心我?”
这人,见到他的第一句,就问他怎么了,这是,关心吗……
“眼睛看不见了,脑子也不清醒了,我怎么可能关心你?你想多了。”
她的话仿佛在跟他赌气,程释听后笑了笑,这个笑容比起方才那个,要温柔很多,只听他柔声说:“娉娉,兄长欺负我。”
程释这是在暗示他的眼睛是被程迦弄伤的,但兰言诗并不相信他的这番话。
“你兄长若是教导你,你好好学便是了。”
程释被她这话给激的,腾地一下子站了起身,“你怎么如此偏心?我和兄长不都一样长着两只眼睛两个耳朵两张嘴吗?”
他是真的被气到了,气到嘴瓢,合着在这丫头的心里,无论程迦做什么都是对的。
他还以为她看见他双目失明,会心疼,会好好安慰她。
早知如此,当初在流光阁,就不该管她,让她瞧瞧,程迦是否会出手救她!
兰言诗被他吼的心虚,声音也跟着变小:“我不提他了便是,你既又受伤了,就要好好休养,脾气也好些,心平气和,才好得快。”
“你少提兄长我便好得快。”
“是你先提的。”
“……”程释咬牙切齿,“我跟你说他,是想让你心疼我,不是让你站在他那边,懂吗?”
兰言诗委屈地答了一声,又道:“那你直接说疼便是。”
程释捂着胸口,像是被她气坏了,“你别说话了,我怕眼睛没好,就被你给活活气死了!”
“我哪有这样的本事。”兰言诗嘟囔一句,仗着他看不见,目光死不忌惮地盯着他的脸庞,瞧了又瞧,想起白布之下,那一双勾魂摄魄的琥珀眼眸,尤其是当他内心有所图谋时,眼里的光,像撒了金光的河面,夺目耀眼,她一边觉得瞎了可惜,一边又觉得瞎了挺好,“你的眼睛,以后当真看不见了?”
程释又躺回了摇椅上,双手往头后一枕,颇有些潇洒肆意,他嘴边挂着一抹邪魅的笑,语气一改方才的怒气,贱兮兮地说:“不好意思,让娉婷失望了,最多七日,爷又能瞧见了。”
空气中静了片刻,接着,他听到了有人摔门而去的声响。
他脸上的笑意仍旧不减,虽然龚老每次弄的药,都让人痛的死去活来,但,一和她斗几句嘴,他就觉得一点都不痛了。
兰言诗跟程释说话的这会儿时间,龚白敛已经抓好了泡药浴用的药材,整整一木盆,其中甚至还有几条红足蜈蚣,在药材里钻来钻去,瞧着让人头皮发麻。
至于烧热水的事,他指挥兰坯自己去做了。
兰言诗急忙出了房间,就是因为听到了父亲的呼唤声,父亲一找她,她立刻就把程释扔在一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