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
残阳如血,黑云压城。
周边五城皆失陷,定阳成了唯一一座孤城。城外大军已盘桓半月,久攻不下,而城内被围得密不透风,虽未失陷,焦躁情绪也在一日日滋长。
闻岱在城楼上巡视防务,这是他的习惯,不论领哪一军、在哪一地,都要亲自巡查营地,抚慰伤兵,二十多年未改。
亲兵飞速上前,其后跟着手拿书劄的使者,闻岱面色不变,同几个坚守防线的伤兵谈完话才走下箭楼,揭开火漆。
秋风瑟瑟,薄薄一封书信在他手中被吹得沙沙作响。闻岱的手开过八石硬弓,持惯三尺重剑,此时捏着薄薄一张纸,却仿佛有千钧之重,凝视良久,方才放下。
“将军……”
闻岱早知他要说什么,擡手止住他。
古人总将行军打仗比作弈棋,那么兵马粮草想必都是广阔棋盘上的子。
兵马两万,百姓五万,城中粮食还足支七日,这就是闻岱手上的全部筹码。
“将军,咱们真撤军吗?”
闻岱不答,擡目望向城外辽远的天际,旌旗猎猎,秋风萧瑟,不知何处传来老鸦不祥的鸣声。
舒宜知道这是个梦。
今日白菡萏被处斩,舒宜命琵琶拿来香炉,屏退左右,将玄澈给的荷包扔进去,焚化了。
那似乎就是一只平常的荷包,直到被彻底焚成了灰,也没露出丝毫异状,舒宜几乎以为是这个神神叨叨的和尚给错了东西。
直到晚上,她入梦。
舒宜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应当就是前世,也就是白菡萏所写的原书。
此时是崇道三十年,在主角光环的笼罩下,白菡萏和韦秉礼极得崇道帝重用,他二人的成就也相当斐然:五年前,长安失陷,三年前,洛阳也落于突厥之手。
纵然满朝上下,从公卿到布衣,抗敌之议汹涌,龙椅上的圣人却格外惜命,在两位同样惜命的重臣辅佐之下,一点犹豫都没打,一溜烟儿地带着朝廷南渡临安。
长江以北,连片膏腴之地,尽付突厥之手。
据说突厥铁蹄过处,白骨累累,其上荒草丛生。
但北面百姓的血泪与哭喊传不到江南小朝廷的富丽的皇宫之中,江南丝竹悦耳,鱼米水乡,崇道帝乐不思蜀,早没了抗敌的心气,宁愿龟缩临安,维持南北分治之态,就连上朝,也不过两三月里心情好时,才亲自去一回,其余时候,全都交给自己亲自提拔的几位“贤臣”处理。
当然,废物皇帝与软骨头贤臣之所以能在临安高枕无忧,除去长江天险,还有另一重因素:在临安北面镇守的军队。
其中,尤以闻岱所领之军最为精锐,使突厥闻风丧胆。
照崇道帝的念头,国土虽失了一半,但南边的半壁江山足以供养大桓,至于北边,突厥是块难啃的骨头,何必去自寻晦气,在临安虽窝囊了些,至少性命无忧,这样的日子最好长长久久过下去,并没有什么不好。
在他的半推半就之下,满朝上下的抗敌派越来越少,能拿得出手的军队和将领也是,如今长江以南,仅闻岱一军能战。
今次突厥南侵,席卷两淮,箭指襄阳,军队南逃的南逃、投降的投降,只余闻岱一支孤军镇守定阳。定阳城中,聚集了家园被毁的中原百姓。
浩浩荡荡的突厥大军围住一座孤城,而临安的援军,始终未到。
第一天第二天,还能说是战乱时分,消息不通,待到第十天,再迟钝的人也心知肚明:朝中怕是有变。
被突厥围城的第十五天,临安终于来了一封书劄。
轻飘飘一张纸,被闻岱拿在手中,似乎有千斤重。
四下无人,苍如松脸色难看,直接骂出声来:“满朝尽是懦弱鼠辈,无耻之尤!”
满篇尽是文质彬彬之语,细看字里行间,却是句句都透出无耻来。
突厥兵临城下,朝中竟要和谈,和谈的条件更是荒谬:无条件从前线撤军,百姓与土地,皆拱手让给突厥。
这封朝中急信便是要求闻岱立即撤军的,限期三天,除去军中士卒,城中一草一木,一个百姓都不能带走。信中还特意要求:以和为贵,不得同突厥起冲突!
闻岱走进帐中,愤然将信纸往地上一掷!
临安来的使者立即抖抖索索,不敢说话。
苍如松脸色冷肃,紧跟着进来,还未开口,使者终于强撑着道:“将军,朝中有言,若不撤军,后续一应粮草后勤,也不会再供给。”
“是不会,还是不敢?”苍如松冷笑。
早些天其余几城还未失陷时,尚有运送车队往来的余地,但朝中不知是在党争,还是在讨论如何和谈的姿势看起来更优雅,没有丝毫援助,硬生生将尚有一争之力的战局拖到了今天。
一面拖,一面还传些粮草正在路上的话语,安抚守军,实则只是将他们看作谈判的价码,能拖一时是一时罢了。毕竟若能给突厥制造些麻烦,更能谈个好价钱!
闻岱早些时候,是联合周边诸城防守,范围横跨三州,但久未有援助,只得率军民进入定阳城中,借助高大的古城墙防守,以待援军到来。
谁知道援军没来,只来了一道限期撤军的书信。
闻岱只侧头问一个叫陶修文的幕僚:“粮草足支七天,是吗?”
“是。”
使者立即生出不好的预感,敏锐道,“将军打算撤军吗?”
闻岱问他:“现在撤军,汪公欲为千古罪人乎?”
“将军,”使者道,“我亦知将军心思,可时势如此!朝中摆明了是要放弃这片城池,我们仅剩一支孤军,周围有突厥十万大军!哪怕为长远计,也需先保存这部分兵力,以待来日。”
“我不知什么时势,但我知兵!”砰然一声,闻岱拍翻了桌案,喝道,“定阳紧邻长江天险,又有高大城墙,兵家必争之地!此时放弃,来日花十倍百倍的兵马也打不回来。没了定阳,突厥南下,大可长驱直入!届时临安也好,姑苏也罢,突厥只用一千兵马,便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他一贯有儒将名声,此时骤然动怒,声如洪钟,使者不防,吓得坐在了地上,低声道:“突厥……突厥使臣说了,只取城中财物,最多、最多抢掠些普通百姓……”
他在闻岱的瞪视中不说话了。
“一座城池,没了百姓,拆了城墙,防御工事拆得七零八落,和一片荒地有什么区别,你告诉我,要一片荒地守来何用?”
叫突厥下次来串门的时候更方便些吗?
不欢而散。
使者被士卒们护送到他自己的军帐之中,严加看守起来。苍如松急迫起身,正要说什么,被闻岱止住。
一旁的陶修文忧心忡忡,见闻岱还凝神端坐,拉着苍如松走了。
此后发展,果然如使者所言一样。突厥围城持续,而援军音信皆无。
城中也渐渐有不安的流言开始传播:如今的定阳,是一座被大桓放弃的孤城了。
人人惶恐不安,但看到城墙上闻将军的身影,心中又安定几分:闻将军毕竟在此——闻将军对突厥百战百胜,有塞上长城之称,怎么会放弃他们呢?
在这样诡异又紧张的氛围中,又过去了五天。
突厥攻势越来越猛,城中防守依旧严密,只是街头巷尾裹着伤的人越来越多,而城上守军里,健妇与少年也越来越多。好在城中有人会配火药,火光燎燎,暂阻了突厥兵一时。
突厥终于按捺不住,在两军阵前宣读了一道大桓皇帝的圣旨。
突厥人手中,如何会有大桓皇帝的圣旨?
还未等惊惶过去,圣旨的内容便被大声读出来,慑住了每个人的心神:
“即刻撤军?”
“只许兵卒撤出,百姓呢?”
“我家祖坟都在定阳,能搬哪里去啊?”
突厥将军并不理城上嘈杂,将一个汉人打扮的人唤到阵前:“这是大桓使者,圣旨上也盖有玉玺,万万不会有假!尔等还不听令?”
一双双眼睛,都投向了城墙上一身甲胄的闻岱。
有人跪下哭求:“将军,我一家老小都在此处,求将军不要扔下我们!”
立即有军官喝道:“站起来!站到你的位置上去,你还得守城。箭位不能空出来!”
“将军,我是从淮安逃来的,淮安已经破了,我还能逃到哪去?”
“将军,小人的妻子已经怀孕了,她走不远啊。”
城下,使者还在激烈催促:“圣旨已下,不得有误!”
终于,闻岱动了,他一手伸到背后,挽弓搭箭。一支长箭精准而凌厉地飞过两军之间遥远的距离,穿过使者的咽喉,将他牢牢钉在地上。
突厥大哗,但另有一道清晰而沉稳的声音,压过了突厥的喧哗声:“随我守城!”
“守城!”
“随将军守城!”
“将军在此——”
声嘶力竭的怒吼声中,定阳城士气大振。
突厥就像被猎物耍弄的猫,显而易见地生气了,攻势也越发猛烈起来。
原本,他们想着借大桓皇帝的圣旨要城中人撤军,既然能来一场简单的大胜,便谁也不愿牺牲,因此围的时候多,攻的时候少。
但谁料城中守将软硬不吃,先是朝中密信如泥牛入海,他们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又说服大桓顾惜脸面的皇帝发一封明旨,谁料他们非但不认圣旨,连使者都被当场斩杀。
“敬酒不吃吃罚酒,”突厥将军打了个手势,“都压上!”
笼罩在定阳城上的压力瞬间大起来。
“苍如松,带你的人去西城门,”闻岱喝道,“闻曜,带亲卫营去北城门。其余人随我守在此处!火石与燃料都拿上来。”
“是!”两员年轻小将领命匆匆而去。
箭矢如雨,入耳皆是呼喊声、军号声、嘶吼声。城墙下的敌军似乎没有尽头,射死一波,又有新的补上;砍死一个翻上城墙的,又有新的涌上……
闻岱大步冲过去,一刀将两个敌军砍作两半,一旁小兵急忙将绳索浇上油,用火把一点,扔了下去,正在攀爬城墙的敌军烧着了一串,哀嚎着翻滚而下。
这片城墙总算守住了,短暂的纷乱后,又是一队新的敌军将方才尸体堆叠在一起,重新向上爬。
这一场攻城,直耗了两天两夜,突厥方鸣金收兵。定阳城中已经满是肃杀的血腥气。
还活着的人匆匆收拾伙伴的尸体,然后换班,有的去领一碗清粥,更疲累的就那么满面血污地靠在城墙上,睡了过去。
闻岱却还不能休息,他和几位副将匆匆走入军帐之中,开始谈论城内粮草。
“还能支三天。”陶修文苦笑。
“怎么会?”有性子急的,跳起来质问。
“原本昨天就该吃完了,”陶修文道,“是城中死的人太多,因此若俭省些,还能剩三天粮草。”
一室沉默。
“还有马。”闻岱道。
“将军!”有人意识到什么,惊呼。
守城战很少用到马,但此前撤退,也有不少马受伤,受伤的马不能载着骑兵奔驰,却还能驮些重物,因此都养在一处。
闻岱去了马厩,牵出自己的爱驹。
虽然满身灰土,但还是能看出它绸缎般雪白的皮毛,只是这几日城中缺粮,饿瘦了些。
多年默契,闻岱一伸手,它便温驯地站起,一瘸一拐跟上。
“阿耶,”情急之下,闻曜伸手去拦,他如今比闻岱还高了几寸,只是不敢用力,只虚拦道,“先杀我的马吧。”
“不要作小儿女态,”闻岱的手稳得似铁铸的,将闻曜拨开,道,“先杀最瘦的,还有伤的最重的,按次序来,不要浪费了。”
如今哪怕一粒粟米、一根野草,都异常珍贵,马自然也要按次序吃。
晚间,定阳城中便飘起了久违的肉香,虽然每人只能分到一点碎肉,更多的人只有混着草根的肉汤,但肉的香气还是令人感到心满意足。
一场前所未有的攻城战后,地狱般难熬的围困开始了。
突厥人是打定了心思,要将他们困死在城中。
临安既然弃定阳于不顾,自然不会给任何援助,甚至还传出些风言风语,说闻岱之所以不愿撤军,是要挟寇自重,更有甚者,说他意图谋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