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卫曜不喜甜食。
转手便将红豆糕给了路边的乞儿。
说没有一点波澜起伏那定是假的。
但又想到沈灵姝现在还只是个十五岁的女娘。
恐是贪玩尚未引导。
和人置气自只能是下策。
卫曜又想起了那双水色含光的杏眸。上辈子拽着自己衣角,在自己身下承受雨露的,便是这么一双眸子。依恋含情,万般不舍皆在其中。
卫曜沉了眼。
自己的皇后自己知晓,深爱上自己,只是时间问题。
卫曜离了巷曲。寻了暗处,盯着小女娘从另外一头出来和那几人汇合。
卫曜凉薄的眸子先是扫向沈灵姝旁边的郎君,是个陌生的面孔。淡青色纹罗竖领袍,白色狐裘,温文尔雅。倒有几分林君琢的模样。
沈灵姝中意的便只有这一型吗?
卫曜眉头微蹙。
女娘虽然带着帷帽,但瞧着轻瘦的背影,和人愈走愈近,聊得正是热络。
卫曜眼沉。
一只灰鸽子扑凌翅膀地落到了肩膀上。
卫曜侧眸,是半个钟头前遣去给沈灵姝传信的鸽子。
卫曜伸指抚挠了灰鸽子的脑袋,“信送到了?”
灰鸽子啄羽毛。
卫曜:“再去收回来。”
“……”
片刻。
巷子只剩下半空飘零的鸽子毛。
*
崇仁坊的谷糕铺生意火爆。铺子前已排满了长队。
沈灵姝虽然刚才闻到了皇上的那一袋香甜谷糕,此刻看着谷糕铺子飘来的香味,更是口齿生津。
但看江明越书童拿的等号的木牌子上的数字,等轮到他们,怕是天都要黑了。
于是沈灵姝只能面上不显,心头万分不舍。先开口说下次再来品尝的客套话。
小书童早就不想等了,立马殷切地归还了木牌子。
江明越则依从小娘子的话。
时候尚早。沈灵姝在茶楼雅阁中确实向江明越提起了长安乐游原一处。但经卫曜来打断,沈灵姝这才想起同皇上也曾去过。
这么一想,心中升起几分讪讪意。
干脆改道去杏园。曲江杏园,是新科进士庆贺金榜题名的佳地。自古来,朝廷会在杏园大办游宴嘉奖新科及第进士。而游宴后的进士们还会登上旁边的大雁塔进行题名留念,抒发壮志。
“及第新春选胜游,
杏园初宴曲江头。
紫毫粉壁题仙籍,
柳色萧声拂玉楼。”①
曲江边是满岸的杏树,时值腊月,杏枝压满的只有冬雪。
随着晋朝的衰落,皇帝不理朝,冀州王家掌执天下。更别说科举,也是由着各大世家把持操纵。
以往的兴盛意气,满含朝气的杏园只剩下衰败枯枝。
江明越凝望曲江,一首及第诗诵完。沈灵姝还有些讶异,按着君熙的说辞,这个表哥是个十足纨绔子,没想到应景诗章竟能脱口而出。
沈灵姝笑:“好诗。”
江明越:“小娘子见笑。”
“听君熙说,江公子现也在太学求学。这杏园之所,便是以后公子们新科及第嘉赏之地,今儿提前看看,也不算白来一趟。”沈灵姝笑说,“只是来的今儿来的时机不凑巧。腊月之季,没有杏花可瞧。”
“小娘子道得是。这杏花,便是得赶春看才够兴致。”
*
杏园后,沈灵姝与江明越约了来日再游赏他处,分别回府。
沈灵姝回了府。一眼就发现了窗檐下鸟笼中的米粒和用水,都被动过。显然是卫曜的鸽子来过。
但把鸟笼子和鸟笼子周围从头到尾翻找了一遍。也不见“信”。
沈灵姝未脱披风行装,在廊下踩了一趟雪四处搜寻,沾了满袖满裙雪,最后一无所获,也只能鼓气回了屋。
春桃去外屋忙事。
沈灵姝脱了披风,坐在软榻上抱着手炉暖手。悠悠目光还是落在了窗外的空鸟笼上。
思绪从荒芜的杏园飘荡到了乐游原,最后又想起了皇上离开时,深渊一般漆黑阴沉的眼,以及那句“再无瓜葛”。
再无瓜葛?
她和卫曜真的,不会再有瓜葛了么……
说不上是遗憾还是惋惜,但是没有半分痛快之情。
沈灵姝对皇上并不是没有半点感情。
起码在上辈子军旅时候,他们两个相互慰藉过。那时候的皇上只是少将。虽然大晋已经名存实亡,少将在乱世中也只是空有头衔。
但卫曜对沈灵姝,却是极好的。
沈灵姝怕脏,卫曜便会每夜取山泉水给人擦净手脚;沈灵姝怕疼,硬土硬木,磕碰着便睡不着。卫曜便将人裹着毯子抱在怀中,充当沈灵姝的榻子。
夏夜睡不着,卫曜与人捉虫扇风。
冬夜睡不着,为她捂手暖脚。
战乱免不了打仗血流,怕带回血气惊吓了沈灵姝,人总是会洗干净再来寻她。
偶尔随军进城。会给沈灵姝带小盒胭脂,带喜吃的蜜枣甜味……
他们慰藉相伴了大晋最荒诞最苦楚的五年。
明明起初只是先帝一道圣旨。两人甚至军旅五年都未曾行过夫妻之实。卫曜会听她说话,会在沈灵姝害怕时,笨拙给人擦拭她的眼泪。但却从未有过逾矩。
人一向冷厉讷言,不茍言笑。却真从未亏待了沈灵姝半分。
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卫曜的权威愈来愈大,跟随者越来越多,一呼百应。直到了世家倒戈世家逐一被灭,直到了一手建立新朝,而沈灵姝却和人越走越远……
沈灵姝一回忆,总觉得像是梦境一般恍惚。
直到春桃端来了红豆糕……
红豆糕软糯香酥。
然后沈灵姝想起了在巷子里卫曜给了又折返拿走的谷糕。
可恶,拿来馋自己,还故意拿走。
沈灵姝回忆的凄哀感慨瞬间烟消云散。
*
沈灵姝没再收到灰鸽子的来信。
窗檐下的鸟笼每日更换米水,每日的米和水都分文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