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还需音钏姑娘助我一臂之力。”
初见在左府，重逢也逃不开这地界。音钏看着身前在黑暗里一一检查书架的神仙，心里将从前跟在左夫人身边的十年挨着挨着仔仔细细过了个遍。左家信奉神佛，早些年间还请过神像回府供奉，每逢节日与节气总会驾车往灵宝观去。先莫提这些信奉里有几分真假，光是给出去如流水般的香火钱便足以说明这一家子人对此事的重视。在她记忆里，左夫人手中总是套着串玉珠子，不像那些和尚般时时盘拨，却也一日不离身，直至小公子病重，音钏跟着前去侍奉，端着药停在那屏风之后，亲眼瞧见夫人将手上的东西脱了下来，套上彼时已经形销骨立到连串珠子也支撑不住的左云谂手腕上。
珍重重视至此地步，想来左家也应当未曾做过什么冒犯神明的事，为何这个小神仙却像同左家结了怨一般，不论好坏总是离不开这一家子事？
音钏心里有疑，却也不敢问出口。她低头看一眼浑身泛着青光的自己，想着庙宇里供奉着的那些神像。大约也没有神仙会做坏事，她也不过是为报一场恩情为他指了路，没有谋财害命，大约也不会伤到自己什么。她重新放下心来，看着沈鸿薛低头一一瞧过那些堆叠整齐的书籍，最终在最里头的书架下头瞧见一卷被压得变了形的经书。
沈鸿薛伸手将那东西抽出，那书实在算不上厚，不过轻飘飘的一册，宝蓝色的封皮上却连个书名也没有。他翻开第一页，掺了金箔的墨挥毫留下一行大字。
“缘起缘灭，天命所归。”
又是天命。
沈鸿薛对这两个字已然形成些无法言说的敏锐，手头的书几页很快翻到底，他看见破损的页面最后落着两个已经被潮得晕开来的字迹，恍惚间同灵宝观后院树下石碑上镌刻着的名字一模一样。
眷原，两个字的轮廓同沈鸿薛记忆里那石碑上的字吻合，他从未见过这个人，心头默念这名字时却总有些久违的熟悉。左云谂的死现下看来定同灵宝观脱不了干系。沈鸿薛将手头的东西来回又翻过几次，里头内页空空荡荡不见一字，除了首页那遒劲有力的绝笔。
眷原道长薨逝多年，石碑上皆有描述定论，沈鸿薛前不久听祝焰提及才从记忆里找出些从前上门去得见的回忆。破旧的书被挤在最下头的架子里落上许多灰，他扶着旁边的架子起身，却被上头破了角的木材冷不丁划过一下指尖。
这一下原该没什么感觉，沈鸿薛揉捏两下有些僵直的手指，察觉到不知何处而来的湿濡，这才发觉那个细微的创口。他换过手来想要往衣摆上蹭两下擦净，在交接时不小心捏上那无字书的一角，将那个小小的角落迅速晕开一点几不可闻的血色。
“......沈公子！”
一步之外的音钏忽而压低声音惊呼出一声他的名字，沈鸿薛随着她的眼神往下头看去，原本破败老旧的东西却突然光芒暴起，在手上发热发亮起来。他诧异的松开扣住它的十指，书本反而自然往着上头翻阅飞起。身侧几个书架似乎受到它的感召开始隐隐震动摇晃起来，无数个翩飞的，带着浓重墨色的字从原本搁置整齐的书简中缓缓腾出，向着靠近房梁的，那正发着亮的书本而去。
“因....缘....生....妒.....”
“误....悔.....缠....生.....？”
沈鸿薛看着那些原本神性具备的字在聚拢光芒的边缘后全都化作一团看不清的墨色，在进入光团后又化作成形的字体，八个字环绕成一个浮动不止的圈，好似经文般环住中央的书籍，最后全都消失不见。
光芒消失，书本从高处缓缓落下，不偏不倚回到沈鸿薛张开的掌心。他再翻开那本无字书，里头一页一页，密密麻麻的，竟然是一字一句清晰的话语。外头的月光不甚明晰，他随手翻动过几页，自己的名字同李毓的名字在其中反复出现直至最后。沈鸿薛感受着手头东西尚且留存的余温，脑海里那些混乱的回忆似乎随着自己翻阅的动作一同开始涌动起来。
抱着自己高高举起的一双手，飞在日头之下的纸鸢，一封一封送进沈府的捷报；漫天落下的纸钱，白得刺眼的幕帘，苍白之上粗重笔亳提出“奠”的字样；极力压制的呜咽，撕心裂肺的告求，一场大火铺天盖地将承载着幸福欢乐的房梁烧断，沈鸿薛从记忆里再一次感受到被烟尘塞住喉咙鼻息的窒息，他猝不及防跪落在地，丝毫感受不到膝盖的疼痛，任由身边的音钏拉拽也使不上半点站起身的力气。
他看见大雪后伸到自己面前的那双手同另一个人相握，彼时尚存稚子气的面庞上带着他从未见过的轻蔑得意，李毓看着桐君带笑的脸，语气间尽是志在必得的张扬。
“皇位，神位，天上人间都必定有我。”
阴云翻涌，惊雷乍起。沈鸿薛看见少年人皇的背后是一片沸腾的血海黑云，吞噬过骑在马背上的沈老将军，燃烧上面容和善温柔的沈夫人，最后刻意躲在阳光之后，将孤苦伶仃的幼童覆盖其下。
他看见那个自己再熟悉不过的人在顷刻之间飞速长成自己记忆里最后的样子，同桐君交握的那只手仍未放开，李毓在长大甚至衰老，但他却丝毫未变，还是十余年那副清冷淡然的模样。李毓看着他不会老去的容颜，原先的志在必得变得阴毒狠厉起来，少年人的跋扈张扬天翻地复成阴暗疯狂的模样，他开口，语气再不复从前的信心满满。
“沈家，左家，黄家。”
“朝野算什么，我要人间山河，天上众神皆臣服于我。”
沈鸿薛目眦欲裂，他忍着心口剧痛，不依不饶将那重新显出的命簿翻开到最后一页。
“秩序重归，神鬼归原。”
这就是这荒谬故事最终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