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焰,先别走了。这味道有古怪,就这么闷着头去寻,寻不到的。”
祝焰被揽在他臂弯里,细瘦的骨节抵住他腰身侧边,他因着这味道烧起来的血被他一个动作,三言两语开始缓缓平和,祝焰深呼出一口气,往后撑着墙,就这样靠在灰扑扑的小巷墙面上。
“好些了?”
他将人从墙面上往前拉了拉,伸手去拍掉蹭在他背后的一片灰。沈鸿薛感知的能力全都源于他,这会儿只能隐约察觉出一丝半点,不过也已完全足够。两人躲在巷子角落里平复片刻,沈鸿薛带着祝焰重新出了长街,引路人换了位置,他走在前面,七弯八拐中竟绕回到绝月楼同教坊司相通的那条小路之上。
小路毗邻河边,路上石板沾上许多泥泞,他拎起衣摆踏上去,回头瞧过一眼绝月楼那原本用来供仆从洒扫出入的小门,再往前望到教坊司落着重锁的,用来搬运货箱重物的仓库门房。
“是教坊司。”
沈鸿薛往前又迈出两步,地上的泥点子弄脏雪白的靴底,让祝焰无意中瞥见一块他身上的脏污。
“别走了你。”
“做什么?”
沈鸿薛回头,见他招手要他上前,他刚靠近他些许,脚下虚空片刻,再站定已是不久前自己身处其中的擂台,只不过这次没了对手。他沿着擂台的边缘走了一圈,在四个柱子下用力踏几步,没察觉出别的动静。
绝月楼底下是一整片绝对封闭的牢房,抓回来尚未拷问的,等待秘密处决的,还有留着听候留用的,总归不是要紧的人物,寻常也是进不去那地方的。从前教坊司同绝月阁的牵扯不过就是提供个地方来供给练习,顺带借着丝竹器乐声遮掩一下打斗的碰撞声。沈鸿薛蹲下身,曲起手指敲动两下台面。
血腥气若是从绝月楼下传出倒还算平常,可从教坊司里传出来,就实在有些难说。
教坊司里住着的都是宫廷御用的舞姬乐妓,各有各的行当,但凡缺一个都极容易被掌事的教坊丞察觉。何况天子脚下做这等杀人见血的勾当,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敢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来以身犯险?
血气萦绕在整个教坊司之中,让两人难以继续凭着气味寻找具体的所在。夜已经深沉,打更过了不知几次。前庭后院被笼罩在黑暗里,若不是这缕气味,这风平浪静的模样绝不会引起任何人察觉。
“若是谋划好的取人性命,必然能多少听闻一两声求救或是挣扎。教坊司房门相对,只一点动静就足够吵醒对面熟睡的那些姑娘。”
祝焰跟在他身后往前走,绕过垂着帷幕纱帘的长廊进到前庭,没了烛火灯笼的映照,正厅那幅挂在一盆白梅后的侍女赏雪图显得阴气森森。两人绕着教坊司前后里外转了个透,直到那股味道已经开始消散变淡也未能寻到一个源头。
“这里没有怨魂的臭气。”
沈鸿薛记起下江南时候那座埋着十来具骸骨的庙宇,令人反胃作呕的气息几乎是一想到就会忍不住皱眉的程度,祝焰还因为去不掉的味道平白折损好几身上好的衣服。鬼神尚且奈何不了,更别说凡人。没有就是没有,也让两人稍稍宽心些许。
起码人还没死在这儿。
“现下如何?继续找还是……”
两人彼此心里清楚,现下这情况实属眉毛眼睛一把抓,毫无头绪,就算是坚持也大多只是白白浪费时间。祝焰倚靠着廊角回转的角落,沈鸿薛面朝他站立着,脸上映着几寸从层层掩映的纱帘中穿透进的月光。
他擡眼,同他被映得皎洁清透的眼睛正好遇上。
“你不想撒手不管,对吧。”
他不难看出祝焰的心情,若是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死个人,任谁也鞭长莫及,何况世上情仇难解,谁欠了谁一桩情意,谁亏了谁一次搭救,外人难分难解,没必要非得为着他人这样操心在意。
但现在不同,他们都清楚教坊司里住着的都是些什么人,获罪落入贱籍的官眷同朝堂牵扯着,这一时念头的飘忽,难保就又是一件悬而未决的冤案。
“那就等吧。找个地方坐着等。”
几句话就好像沈鸿薛一个人的自言自语,祝焰在他面前一贯会装风流,而他也绝不落演自私薄情戏的机会,两人都在装模作样里同对方日渐熟悉,他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仅仅几个眼神,几个推拉的动作,他就可以了然自己的心意。兰因絮果的说教还犹在耳畔,祝焰却难以自抑的在心里质问起来,说不清是问自己还是问他,沈鸿薛到底有没有对他动容过分毫。
一个李毓救他一命,管救不管养,他记了这么许多年,甘做鹰犬爪牙,以血肉偿还恩情。自己救他那么多回,虽说那几夜相拥而眠里带了许多他自己的私心,但终归也是一心为着他。宝石给了钱给了,连同一颗真心也给了,饶是再铁石心肠的人也会被捂出点温热来。
况且在祝焰心里,他根本不像他自己所说那样是个铁一般的人物,有个严丝合缝刀枪不入的强心。
他也会那群白白折损了性命的女子感到惋惜,小女鬼投胎时候他分明也一同去送了,左云谂因着他一句话现在还等在鬼市。以自身换祝焰全身而退免去一场苦难时,他想的究竟是权衡利弊,还是也有一丝心软心疼在其中?
沈鸿薛话毕要走,身上单薄的衣袍被夜里的风吹起敞落的袖口来,就这般凑巧的拂到祝焰手边。他伸手去拉,就这样迫使他停在原地。
祝焰心里生出几分难得的惆怅苦楚来,他憋不住情绪,要同他说出来才算完。
“你既这么懂我,为何又要说那样的典故给我听?”
“答应我交心,又要我眼清目明只看结局。沈鸿薛,你是不是觉得闹着我好玩儿?”
穿堂风越来越盛,带起沈鸿薛散开的头发直往脸上翻飞。他伸手撩开挡住眼睛的那几缕,原本已经不受血气催动的血脉又在心口烧起来。祝焰一直急于在他这里求个答案,要问到底。他背后干干净净,任他差遣的偌大一个鬼界,四界之内都得留出几分情面的力量,他明明有更多优于自己的选择,沈鸿薛没有那么多丰富的阅人经历,对感情之事更是一窍不通。他真的不明白,自己难不成能比天上的神女殿下高洁,比妖界的狐貍青蛇美艳,致使被祝焰这区区不过几个月看入了迷?沈鸿薛没办法像他一样洒脱的抛开结果只看眼前,他们这层关系,都不必将眼光放得多长远,最多不过再有几月便能见一个分明,到时候线断人散,都不需要谁来提点,路走到尽头自然就分成两边。他比自己更懂其中道理,为何非要把原本清清楚楚的事搅得乱糟糟?
沈鸿薛难得脑子犯浑一次,他索性就着自己被拽住的衣袖一回身,也懒得装委婉护他心意,他知道祝焰能看见自己原本的脸,擡手起来,直直的指着自己那张面皮。
“我从来没闹过,糊涂的是你。这张脸你若是喜欢大可凭着手法照着我这模样捏出许多个来,强留留不住的道理你比我清楚。祝焰,我们必定要各走各的路,你何必总是执着在我身上?”
“交心交心,你想同我交的,究竟是相知知己之心,还是风月情爱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