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后是他曾经的第二个落脚处,破烂染血的衣服时常扔在入门的地方,桌上从来都空空荡荡,一旦出现什么文书,必定只会干净利落的写着几个人名地名。他的屋子只有李毓派来的人能进,见书如见人,长鞭血痕未干,或许就要马上勒断另一个人的脖颈,碎肉断骨勉强粘合头颅,又是一具死不瞑目的残尸。
凭着那一夜的大雪,沈鸿薛咬牙撑过的岁月如今回头看来都好像白驹过隙般短暂,年幼被逼着习武练功时或许落过泪,学字看书同李毓一起同窗的一年他快乐得几乎快要忘记自己的身份,现在想来,“哥哥”这个称呼或许就是那时没规没矩浪荡的结果。
他为自己流泪已经是十多年前的旧事,沈鸿薛没有怨恨,也从不后悔。哪怕是他明知这个人清白无两,只是触及了李毓的利益才得一死,下手时候也不会因此停顿半分。
报恩和欠债是两码事,他要报李毓的恩,为自己欠下一辈子血债都是后话。
他为什么会怕?
怕什么?
沈鸿薛觉得可笑。
他收下李毓为他请人做的鞭子那天起,他便再无什么可畏惧的东西。他来去世间唯独这一条命,连死都无法胁迫他分毫,他从前就从未害怕过所谓的冤魂索命。
祝焰站在他身后,见他拎起锁来,又重新放下去。一门之隔阻挡的是他整整三年光阴的从前,到了最后一步,他却没有想再进去瞧瞧的意思。
“我如今都当了鬼,还在意什么身前事。”他轻笑了一声,像是自嘲,又像是自说自话般的劝慰。
“如今在你身边,鬼王大人权势滔天,哪有什么可怕可悔的?”
他回身往外走,任由那些纱帘劈头盖脸砸了他一身。祝焰追在后面,一把拽回人来。两人之间交错着帷幔,祝焰透过那些东西看他,恍惚里觉得自己正透过这副皮囊试探着去窥视他其下七弯八拐藏着的真心。
他想听一句真话,一句有些感情的倾吐,在他这里永远都是听不见的。命格被换他并不触动,只是被神鬼两界迫不得已推进这一桩桩事中来;用自身受伤换祝焰逃过一劫他只字不提回报馈赠,只为自己这英明的决断而淡淡一笑了之。祝焰从人间带他回鬼界时还有些气闷,而后却释然了。
他的世界除了自己就只有李毓,如今这唯一的一个别人也同他划清了界限,他心里只剩下自己,赶快了解了这些突如其来的牵扯,沈鸿薛才好彻底同人间的种种交缠彻底撕扯开。他经营计算其中得失不是想早日飞升成神,他要的是早日离开这人间。
“我问的是从前,不是现在。”
“我要的是真心,不是回避。”
祝焰握紧他的手腕,一把拽起到两人面前。沈鸿薛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抿着唇等待他下文,眉头轻轻皱起,吹折眸中一池深水。
云华说他会养人,他却没在沈鸿薛看向他的眼睛里看出半分。
手上的碧血珠因为靠近祝焰的原因开始发热,珠串隔开掌心与腕处皮肤相接,却依旧将温度丝毫不少的传递开。
“我救你两回,助你的时候多得数不清。李毓救你一回你便为他卖命十七年,我只要你还出些真心相待,这要求也算过分?”
“今日你便说明白,我究竟哪里不值得做你一个知己。”
手上的力度渐渐加深,珠子咯在血肉上引起一阵疼痛,沈鸿薛不回答,祝焰不松手,无声的对峙在沉默中一点点拉扯出祝焰的失望,他刚要撒手离开,从下往上传进一阵脚步声,祝焰的手霎时被人猛地反握住往旁边一拉。沈鸿薛做好了后背撞得发麻的心理准备,却一下子扑了空,他拽着人一齐往柱子后的房里倒进去,一阵天翻地覆,身上的人下意识伸手垫在他后脑,一声闷响撞得两人同时心头一震。
祝焰忍痛的能力几乎为零,一声喟叹下意识脱口而出。沈鸿薛被他搂在怀里,很快脱身起来蹲在他身侧,将他被摔的手拉过眼前轻轻揉动两下骨节。
“你别动我,痛。”
方才被搁置的问题还堵在他心口,祝焰赌气一般抽回手,屋里没光,他看不清沈鸿薛的表情,不过也正合了他心意,免得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怨气两下就被那张漂亮脸蛋打消下去。
他指尖就垂落在自己膝前,祝焰盘腿坐着,手上的疼痛很快多了些麻意,他忍不住擡手起来缓解,衣袖应是擦过身边蹲着的人不知哪里,他终于在黑暗里听闻到期盼良久的声音。
“不是你不值得,而是我。”
“世间知己难寻,我从前没有,现在更不必有。何况你我此时人鬼殊途,今后说不准鬼神两道,注定不是一条道上的人,没必要非执着于一个虚头巴脑的身份。”
“但我想要。”
祝焰接话接得急,几乎是为了堵住沈鸿薛的下半句话茬来脱口而出,他咽口口水,也顾不上方才被撞疼的手了,一翻身起来跪在他双膝前,另一手去握住他肩侧。
“以后同现在有什么干系,我只知你现在总拒我千里之外。”
他跪得紧急,双脚憋屈的弯折着,很快就发麻起来。祝焰伸手去撑地,忘了手上刚遭了难,又是一口猝不及防的倒吸气,祝焰连忙撒开来甩个不停,沈鸿薛被他逗得啼笑皆非,最后终于放弃。
他劝慰自己,说这样的话语不过是哄哄他一时的开心,不知是不是也把自己骗过,心头有块压着的东西好像忽然松解开来,沈鸿薛笑笑,将祝焰扶稳了站起身来。
“我拒你千里之外,那等会儿谁又与我同榻而眠?”
“我不擅长同人打交道,真心换真心这样的买卖我没做过,做起来也不定称心如意,我们都走一步看一步,如何?”
这转变,这惊喜,一切来得太突兀,祝焰被砸蒙了脑袋,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沈鸿薛按着他手上几个xue位,很快止住了疼。他低低念着或许可以上点清凉的草药缓解点酥麻,那点已经变得微不足道的疼痛同指尖传递到心尖,带得浑身为之战栗,不止这句,还有前一句,再前一句。
“好,这可是你说的,我会当真。”
“君子一诺值千金。你知道我现在付不起这么多金银。”
后半句沈鸿薛留在自己咽喉里没再说出声。
所以我当然不会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