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撑着桌面在画下坐下,很快便察觉到两次的不同之处。
是黄靖煊那串珠子的缘故。
外面传来几声脚步声,黄靖煊去而复返,重新推门进来。见沈鸿薛坐在主位侧方,自己向着正座走去。他擡眼看他,不知是不是因为天色明暗变化的缘故,沈鸿薛脸色灰败,看起来并不太妥当。
“小沈师傅?你这是……?”
“无妨。”
硬从画里闯出来,手臂上疼痛消减,身体里由内到外的疲劳感忽然而至,如同当初还没同祝焰搭上关系时候那般,久违的虚弱让他忍不住皱皱眉。他见黄靖煊在自己身边落座,只轻巧的摆摆手,将桌面上的棋盘摆正,黑白两子放置两边,他伸指去取,瞥见黄靖煊袖口里隐约露出的珠串,手指蜷缩之际浑身打了个颤,牵扯起那条只有他能见到的红线突兀的抖动几下。
“怎么动了?”
祝焰捏着本新寻来的话本翘着腿坐在荼芜边上。刚种下去没一会儿,土堆还是土堆,戒指还是戒指。祝焰放下手里的小茶杯,伸手去将东西靠着种子又埋深了些。手指从花边抽离,红线陡然颤动,紧接着就是一阵没由来的心口空虚之感。
姻缘线结缘久了以后,两端之人开始变得心绪相通也是有的。祝焰感受到那片刻的难受,却又被面前尚且还没任何动静的花牵绊住手脚。荼芜花离不了他,但沈鸿薛看起来也同样需要他前去亲自关照关照。
怎么就是待不住,一走就出幺蛾子。
祝焰撑着脑袋想了想,捏了个诀使唤过来几个鬼使,领了他的话茬去十八塔门口,不一会儿就将空青带进魑魅宫。
空青手上还架着锁魂笔,看起来大有种百忙之中抽身光顾的感觉。他就着虎口蹭过抚上眼睛的碎发,见祝焰提着笔,压着本书在下,不知写些什么,将他叫来却又不搭理他。不过他也有耐心,耐着性子,坐在一边等着他发话。
祝焰没晾他多久,提笔利落收尾,将一张满当当的信纸折了两折夹进书里,递到他面前。
“你去一趟人间,将这东西送到沈鸿薛手上。”
“啊?”空青接过东西来在手中掂量两下,发觉的确是个普通话本,除了里头那封书信外再无异常,他抄起袖子来拍拍桌面:“殿下,你也知道十八塔事务繁杂,这种小事谁去不是去,为何非得要我呢?”
“因为他只认识你。”
空青被他打发走没多久,云华坐在阎王殿书案前,桌上凭空多出来一张纸条,被墨砚牢牢压在底下。她伸手抽出,上面只见寥寥几个字。
“十八塔劳烦关照片刻,多谢。”
祝焰收拾好东西,重新回到荼芜花前。那土堆还是没任何动静,他知道养花这事儿急不得,话本看到一半就被混着东西一起交出去,他无聊,却也懒得再去寻些玩意儿来取乐,只一味的想地上的那个人。
是为着什么伤身?算来人间日子也过去四五日,他可曾遇到些什么棘手的事?
空青一去,鬼界不过须臾,人间却是大半日光景。祝焰人在地下,却如同过着头顶上的时日,每分每秒都变得有些难挨起来。手上的红线自方才动过后就再也没了动静,灵力依旧流动得平稳,沈鸿薛没再动过气,对他来说也算放下去半颗心。
空青循着祝焰的气息一路往人间去,最后终于找到院子里许久未见的人。
沈鸿薛面前是白日同黄靖煊没下完的那盘棋。自那日两人对弈后,黄靖煊时不时带着东西来向他寻两把切磋。他技艺不差,说是从前同徐清娉相杀多了练出来的,许久没动过子,也不想忘了她教的许多诀窍。
他手指在黑子中搅动,夹起一颗来往棋局边缘放。这步走得险象环生,看得空青都忍不住生了悔棋的心思,往前凑近两步想看个仔细,却忘了敛去身形,被沈鸿薛嘭的一下抵住前胸往墙上扑过去。
“美人!是我!”
空青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下甩晕了头,举起双手来咳了两声。手里的东西如同自证般递到沈鸿薛眼下,他垂眸一看,《牡丹亭》。
从鬼界出走前,他似乎见祝焰桌上恰好摆着这一本,只不过没这么干净,仿佛被擦干净了灰,书页角微微蜷缩,大约有人细细翻过。
“我是……我是空青,你还记得我吗?”
沈鸿薛手上卸力,揉了揉手腕:“记得。”他走回棋局前,自顾自的看起棋局来。空青将手上东西放上桌角,寻了个空隙在他对面落座,将夹在其中的书信取出。
“殿下托我前来,说是将这东西送到你手上才行。”
那信看着实在太朴实,连个封皮都没有。沈鸿薛狐疑的接过那张轻飘飘的宣纸来,从透到纸张背面的墨水痕迹辨认出祝焰的字,却也没有急着展开,只是收到棋盘之下。
“多谢。他近来可好?”
人间已过五日,鬼界不过几个时辰。沈鸿薛问出口时短暂的忘记两边的不同,见空青笑起来才回过神,自己也忍不住轻笑着摆了摆手。
“当鬼不如你们熟练,竟忘了时间这一说。”
最后一颗子落局,虽险却胜。黑子险胜一着,沈鸿薛收回手,擡眼见空青低头看着自己一手补完的局,手还跟着一同比划起来。
自前日从画中掉落,他苦思良久,想不出别的法子再去尝试。
没有那串珠子,沈鸿薛进不去画。黄靖煊日日贴身带着的东西,他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去借。何况进去之后也带不出人来,都是一片无用功。
他思及此,想到另一边孤身回了鬼界的祝焰,问空青他那边怎么样。
“什么……”他从错综的棋盘里抽回神:“什么怎么样?”
这倒也稀奇,空青同祝焰关系算得上个亲近,还带着东西领了他的命来自己跟前,却不知道他的进展如何。沈鸿薛索性草草说了两句前情,又重新问了一遍他怎么样。空青越听越觉得玄乎,最后眉头都皱在一道去,见他追问只草草回了句无关痛痒的还不错,推门往静悄悄的院子里一跃便再没了踪影。
沈鸿薛关窗时,听见一声空青离开前的暗骂。并不是什么好词,他也不知是在指摘谁,做了些什么伤天害理的行为。
月色深沉,沈鸿薛没灭烛火,将压在棋盘下的信抽出来,两手展开到烛光前。
不过就是些寻常话,甚至有些没个正经。嫌黄府饮食不够好,让他自己受着些时日,又说他那边已然开始着手,花长得不错,要是有机会也带他瞧瞧。讨好卖乖不在少数,顺带酸了几句只来得及睡上一晚的“双人大床”,也不知他在留恋个什么劲儿。
沈鸿薛顺着一路看到底,前边话多话密,结尾却只剩一句。
“来日非长,劳苦功高在我,贪玩享乐该你。”
“相见还需时日,勿忘独自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