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碰了碰婴孩脸颊的姑娘脱力蹲在地上,无奈的语调里夹杂着几分委屈与酸楚。没人告诉过她,女子也是能有作为,能上学堂,能驭得了高头大马,拉得开弯弓长箭的,她辗转流离这一生,从未见过蚕丝织就的被榻,未曾穿上过扬州绣娘金丝锦线勾勒出的嫁衣,更别说坠着明珠的凤冠,还有那杯象征花好月圆,情意绵长的合卺酒。
“不是。”
祝焰走到沈鸿薛身边,扶起地上的人。他将小女鬼重新推到自己身后,那身漂亮衣裳被再一次染上臭气,他却浑不在意,只看着眼前流泪的人。
“这天上地下的规矩,我的话都算数三分。”
“天上的神仙看不见,但会有人帮你们超脱苦痛,往生极乐。世间轮回交替,来生定不负你。”
祝焰没再继续说下去,也没挑明自己的身份。他往后退去半步,朝着院中残存的魂魄们微微颔首,带着沈鸿薛出了庙门。
熟悉的街巷换了种色彩,没了清晨时候的热闹繁杂,多了几分静谧沉寂。
手上的珠子冰凉,提醒他想起这串东西的存在。沈鸿薛伸手去取,却被祝焰重新拉上去戴好。
“这珠子护魂凝神的,我拿着不过图个装饰。”
沈鸿薛默然,想到前几日的夜晚他让他留下来陪自己过夜,却不见他拿出这样的好东西,还委屈自己睡了一夜地板,还有“次等”的人间布料。
“上次是你自己要请我留下,不给你是不好驳你面子。”
沈鸿薛笑笑,一两声笑语传到祝焰耳朵里,引得他偏头来看。
沈鸿薛是俗世意义上最脱俗的美丽,过往经历都为他脆弱锋利的外表增添上坚韧漠然的气息,让这副冷艳的皮囊多上几分超然桀骜。
“方才那姑娘的问题,你为什么那样答她。”
“不知道。”
或许是安慰,或许也有几分真心,沈鸿薛没由来相信祝焰一句听似玩笑的话,但又不得不屈服于权贵势力,相信起位高权重之人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的古话。
“走快些吧,明日医馆还要开张,我头发都湿了。”
“这点雨也能淋湿?”
一把系着红穗的纸伞在头上撑开,沈鸿薛说着快些,脚步却没变,祝焰不开口催促,两人沿着街道慢慢的走,身后的小女鬼不怕淋雨,抱着小孩也跟在两人身后踱步。
路过裁缝店时,沈鸿薛忽然想起昨日祝焰从里面出来时候的模样,随口问起一句挑了什么颜色的衣裳。
“噢,绿的,但同我那件不一样,你……”
话音戛然而止,祝焰不经意差点说漏了嘴,连忙偏过头去打了两声哈哈,说你肯定不会喜欢。
“嗯,的确,我不爱浅淡颜色。”
“……我们还是走快些吧。”
回到榻上时外面的打更已然过去好几次,沈鸿薛吹灭蜡烛,一缕烟尘顺着风晃进他鼻息,猝不及防呛了他一口烟。
“我问过她们,怎么样才能放下执念,轮回往生。”
黑暗里,祝焰的声音变得低哑而细微,仿佛怕打扰了谁的安眠那般。沈鸿薛反问他是不是杀了那个作恶多端的男人,却收获几声发丝摩擦枕面的细碎声响。
“一开始是这样,可现在不是了。”
“她们说,想让我们救下那个女人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沈鸿薛又一次的沉默了。
“我这辈子,我这一生,是再也无法得享天伦之乐,儿女绕膝的福气了。”
“但她还有机会,儿子和女儿都好。只要她能离开那里,能过上自己的人生,一切都还有机会。”
祝焰问她为什么,那个虚虚成形的魂魄朝着身后望去,那是几个同她一样,受尽了人间至苦,死在自己最美好年华的女子。
“因为……我们都是女子呀,没有人帮我们,但我们却或许能救她。”
太善良了。
沈鸿薛听完后,脑子里只有这一个念头。
若是他,定当将那男人连同那老妇一齐剁成碎屑拿去喂狗,什么凌迟车裂五马分尸,极刑都不够他拿来玩得花。而真正经历这一切的人却用这最后一个选择,换来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得见天光。
他心中难言,唯有敬佩与一阵心口的拥堵。
身边的人念叨着该如何如何解决这事儿,越念声音越小,直到清晰的话语变成朦胧的呢喃。沈鸿薛睁开眼睛,在一片漆黑里只能看到个熟悉的轮廓。
神性本善,所以你即使看惯世间黑暗却仍然心向善良,愿意给予光明。
可我生来与你背道而驰。
他重新躺好,闭上双目,心中陡然卸下一口气。
索性你我不过荒谬情缘,萍水相逢,日后红线开解,两界分隔,此生再无交集,我也不必再忧心平白无故脏了你一颗玲珑剔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