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才瞟他一眼,心里也觉得烦,干脆直说了:“哎呀,反正现在的情况,就就这样了,正在被攻打的夏州,只有两千守军。你说,现在怎么办吧?”
“夏州守将是谁?”
“达奚长儒。”
“距离夏州最近的大部队在哪里?”
“晋阳的虞庆则,正奉命撤回,现在应该在夏州不远处。”
“陛下,请您马上发出两道命令,飞鸽传书至军中。第一,令达奚长儒,坚守夏州,不可出战。第二,令虞庆则就近寻找城池进驻,不可救援夏州!”
“何解?”
“突厥用兵,无须后勤,向来通过劫掠解决,可现在凛冬时节,边关之上,衰草遍野,无可劫掠,夏州城小,突厥虽有十余万人,但与城池直接接触的,也不过几千人,实际交战的兵力对比,没有纸面上那么夸张,况且,突厥人没有攻城器械,并不擅长攻坚作战,只需要关门固守,有城墙的保护,坚持个把月,说不定就能拖死他们突厥。但这个时候,千万不要出城迎战,饿着肚子的突厥,在野战中,确实比饿着肚子的狼,还要绝。”
“万一……坚持不了这个把月呢?”你问了个不该问的问题。
长孙晟嘴巴张了几下,三番五次把到了嘴边的话吞下,最后还是没答话。
他不想成为,报丧的乌鸦。
大不了,重演一场,三百年前的五胡乱华。
可又看你,确实需要一点安慰,长孙晟只好说:“陛下,留达奚长儒将军守夏州,您选对了。”
真的吗?
但愿吧……
那天晚上,你回到宫里,找到皇后伽罗,把朝堂上的这些事,统统都跟她说了。
你问她:万一,只能做这两年的皇帝,然后,就被杀了,伽罗,你会不会,怪我?
她说:怪你什么?咱们这辈子,也足够精彩了。
因为伽罗,那一夜,你沉沉地睡着了。
那一夜,你先后放飞的两只信鸽,把千山万水飞过,一只落到了夏州城上,一只找到了虞庆则。
你的部署,你的豪赌,他们两个,都知道了。
夏州,关中大地的壕沟,首都长安的甲胄。
近三百年前,最后的匈奴王赫连勃勃,在那里称帝建国,改夏州城,为统万城。
赫连勃勃修筑了一座,全新的统万城。
为保证修出一座金城汤池,来保卫他的荣耀,他亲自负责质检工作,令人用锥子,往修成的城墙里戳,如果能戳进去一寸,就认定工程质量不合格,筑墙工人就得全部处死。
这座用血肉筑起的城,从此成为西北边防重镇。
五十年前,年轻的宇文泰,为西征军主帅贺拔岳,攻陷了夏州,从此,在西征军诸将之中露头。
此后,他又出任夏州刺史,在此镇守。
他的第一个儿子,也在这里降生。
初为人父的宇文泰,用夏州城最光辉时代的名字,给孩子起了个鲜卑式的小名,叫“统万突”。
后来,统万突又有了个大名,叫宇文毓。
后来,宇文护把宇文毓立为北周第二代皇帝,是为北周明帝。
后来,北周明帝在中毒临死前,立下遗诏,立四弟宇文邕为帝。
你的好友宇文邕做了皇帝,才有了你后来的风生水起。
所以,与你自己,与你的整个王朝,都颇有渊源的夏州城,不能落到突厥人的手里。
可是,现在,这,由不得你。
你的命运,你的王朝的命运。
现在,将由夏州守将达奚长儒,来决定。
这达奚长儒啊,在进攻巴蜀时,曾被划归尉迟迥调遣,当时,他攻克了巴蜀核心,成都城。
在征讨江淮时,又曾隶属于韦孝宽,当时,他活捉了南朝统帅,吴明彻。
以他的资历与功劳,其实,早该调回长安享福。
只是,作为尉迟迥与韦孝宽曾经的下属,你怕他,对你不服,所以,你把他,丢在边关受苦。
当时,你也没想到,到头来,他会有机会,来裁决你的运数。
临阵换将,已经是来不及了。
那么,这一次,他会不会……
千里之外,夏州城上的达奚长儒,一手捧着,那只气喘吁吁的信鸽,一手捏着,你写给他的命令。
你不知道,他其实,没有对你,有多么的不服。
他只是个老实巴交的军人,并不想参与政治。
现在的他,一心想着,你做皇帝,也已经两年了,该定下来的,都已经定下来了,作为尉迟迥和韦孝宽曾经的部下,他身份敏感,多有猜嫌。
如果再不抓住机会,好好表现,未来他自己,他后代的前途,恐怕得就此玩完。
好吧,决定了!他将要给你一份,表明立场的投名状。
他要把这凛冬之中的夏州城,变成,突厥人的修罗场。
这滴水成冰的时节,达奚长儒抖擞精神,亲率士卒,垒冰补城,一扫这夏州两百多年的萎靡不振,将其重新幻化为,当年雄视天下的统万城。
十余万饿狼,黑潮一般地围上来了,虽然不擅长攻城,但还是仗着人多,花了十来天的功夫,用平地起骨堆的招数,踩在自己队友们的越堆越高的尸身上,慢慢地爬上来了。
要不是实在没有那么多的弓箭给他们,达奚长儒原本不会放他们爬上来,不过啊,人家来都来了,那就拔刀吧。
达奚长儒的右手,摸向左边的腰间,摸到刀柄上,准备一边往外拔,一边冲着弟兄们,吼点啥。
结果,刀,没拔出来,再一使劲,也还是没拔出来。
那六尺长刀,被死死地冻在刀鞘里了。
好多人都和他一样,刀,拔不出来。
他妈的!
达奚长儒放弃了,他扔下长刀,大步向前,拎起一个刚刚在城墙外边探出头的突厥士兵,冲着他那被冻得通红的鼻子,直截了当地施以拳脚。
弟兄们,都懂了,纷纷上前,学着他的样子,在风雪之中,把这些离了战马就站不稳的突厥人,挨个撂倒。
夏州城上,东亚这两个庞大帝国之间的战斗,以这种原始斗殴的形式,持续了一整天。达奚长儒和将士们,拳头上的皮肉都磨穿了,露出森森白骨,才把突厥人勉强逼退了。
夜间,封冻的长刀,终于被将士们的热血唤醒,在苍白的月光下,熠熠生辉。
同在月光下的,还有夏州城下,侵略者的营盘,外行人粗粗一看吧,浩浩荡荡,好不吓人,内行人细细一察,歪歪扭扭,乱作一团,这要是发生点什么,慌乱之中,他们必定自乱阵脚,相互拖累。
那么,何不如,干脆,就让
达奚长儒把刀抽出来,把刀鞘轻轻放下,就这么把刀拎着,跨过城墙垛,顺着突厥人的尸山,悄无声息地下去了。
剩下的守军,也跟着这么做,大家在城墙跟下,完成了整队集合。
然后,达奚长儒浑厚的喊声,打断了十余万突厥人,浑噩的鼾声……
在十余万突厥人逃走的时候,天,亮了。
身受五处重伤,其中有两处是贯通伤的达奚长儒身边,也只剩下了,一两百人。
真正守护着,你这个新王朝命运的,从来都是那些,史书上着墨不多,甚至只字未提的人。
因为你这两年的表现,让他们觉得,你这个新王朝,值得拼命守卫,这乱世,大家和你一样,都受够了。
大家帮着你一起,暂时逼退沙钵略可汗亲自率领的中路军,艰难拿下这场战争中,第一场战役的胜利,
长孙晟说过,这,是破局的关键。
你喜滋滋地再次召见长孙晟,说接下来的事,交给他,按照原计划去办。
在漠北居住过一年有余的长孙晟,早就看穿了突厥汗国,强盛外表下的致命缺陷。
这个兴起才不过四十年时间,疆域就已经东起辽河,西达阿尔泰山的庞大游牧王朝,竟然天真地把王朝基业的稳定传承,寄希望于看起来血浓于水的手足之情。
所以,突厥汗国的领土,在可汗家族的兄弟之间平分,每个拿到土地的兄弟,又把那一份平分给自己的儿子们,以此类推,
才不过推了四十年,亲戚关系,就越走越远,土地面积,也越分越小。虽然可汗家族,会推举一个人出来,做大可汗,同时推举另外几个,做小可汗。
这显然更加坐实了突厥汗国,只是一个松散的部落联盟的实质。一如一百年前的柔然,两百年前的鲜卑,三百年前的匈奴。
如果有一个大家都服气的强人,做大可汗,那突厥就很强大。
如果谁也不服谁,那突厥,就难了。
如今的沙钵略大可汗,与他的兄弟之间的关系,就属于后者。
你向北方,派出两路使节,一路向西,找到沙钵略大可汗的叔父达头小可汗,赠给他一面中原精致工艺的狼头大旗,说他的威名,在中原妇孺皆知,怎么却,只是一个小可汗呢?
对啊,我怎么,只是一个小可汗呢?达头的头,大了,开始想入非非。
另一路使节向东,由长孙晟亲自率领,去寻访长孙晟在突厥时的旧友,沙钵略大可汗的弟弟,突利小可汗,啥事也没干,就谈谈人生,谈谈理想啥的,只是故意让沙钵略,知道这件事而已。
啥事也没干?
沙钵略大可汗不相信,两国正打着仗呢,长孙晟大老远地来,怎么可能就为谈个人生,谈个理想?
他跟弟弟,到底聊了些什么?
莫不是……
弟弟那边的事情,还没搞清楚,另外一边,就真出事了。
凉州战线上,小可汗阿波,被隋朝在敦煌击败。
长孙晟见缝插针,致信阿波,说他战败回去,一定会被沙钵略惩罚,不如干脆,投降我们隋朝算了。
阿波心里也动摇着,就派了使节,去长安试探一下。
这事,又被沙钵略知道了,他单方面认定,阿波这是要去长安投降,想也不想一下,闷头就去攻打人家阿波留在后方的部众,还杀害了阿波的母亲。
本来,阿波只是试探一下,这下子,却真的被逼反了,倒也不好直接投降隋朝,那样,岂不是坐实了沙钵略安排的罪名?
阿波一扭头,投靠了达头小可汗。
是的,就是那个正在欣赏中原华丽工艺制造的狼头大旗的大头,哦,不,达头小可汗。
是时候,该我做大可汗了,达头打起为阿波报仇的旗号,向东杀来,挑战沙钵略。
沙钵略战败,往更东方败退,投靠弟弟突利。
是的,就是那个刚刚和长孙晟谈过人生的突利,仓皇逃出火坑的沙钵略,又一屁股坐在了火盆上。
突利,也想做大可汗啊。
突厥内部本就已经隐含着的分裂,就此完全浮出水面,明显地表现了出来,西部以达头与阿波俩叔侄为首,东部以沙钵略和突利两兄弟为尊,各自为政的同时,又各自蕴含着未来更多的分裂。
至此,规模空前的草原帝国突厥,以阿尔泰山为界,分裂为东西两截。
被中原神秘力量瓦解势力,陷入多重苦战的东突厥可汗沙钵略,终于支撑不住,于公元584年,向你求和。
他的妻子,北周千金公主,也请求你,赐自己姓杨,以示抛弃以往的国仇家恨,从此作为隋朝的公主,在草原居住。
你接受了求和,也同意了千金公主的请求,赐她姓杨,改封号为大义公主。
大义?
义,在哪里?
这会儿的沙钵略可汗,像一只将死的鸭子,只剩下嘴硬了,他以为,求了和,你的隋朝,与他的东突厥之间,就是平等的盟友关系了。
于是,他写信跟你说:此国牛羊,皆皇帝之畜,彼之缯彩,皆此国之物。
从此以后,我们家的牛羊,都是你们的了,你们家的丝绸,也都是我们的了。
谁要跟你结盟?谁稀罕你们那点牛羊?
你的外交辞典,只有一个词:称臣!
你回复沙钵略,根本不谈什么牛羊与丝绸的共享问题,只说,既然你夫人千金公主,都改姓杨了,那就是朕的女儿,你就是朕的女婿,朕马上派人,去看看我的女儿,顺便也看看你,朕的好女婿。
你派出使团,虞庆则与长孙晟,分别担任正副团长,前来突厥牙帐,沙钵略还要硬撑个面子,使团宣诏,该他跪着听旨时,他推说身体有病,坐着不起来。
一旁的大义公主,也阴阳怪气地说:可汗豺狼性,过与争,将啮人。
我们可汗,像豺狼一般凶猛,你们别逼他,逼急了,他咬人的。
虞庆则跟长孙晟两人,差点没笑出来,我的公主,有你这么吓唬人的吗?把自己的丈夫,比作犬科动物?
看来,公主,你并不爱他啊。
那好,可汗有病,公主没病吧,公主现在改姓了杨,是皇帝的女儿了,所以得跪下!
千金公主愣住了,品了一品,发觉好像自己是应该跪下,没办法,跪吧。
塌坐着的沙钵略,见自己的领导都跪下了,只好起身,跪在代表你,隋文帝杨坚本人的诏书面前。
诏书里有个词,译员有些拿不准,不好翻译,只好直接音译了,说给沙钵略听,沙钵略没听明白,于是问:“这个‘臣’,是什么意思?”另有人告诉他:“臣,就是我们的奴隶,奴才的意思。”
哦,我现在,是隋朝的奴才了。
罢了,罢了,跪都跪了,这次就算是输了,下一次,来日方长吧。
是的,突厥与中原的故事,方兴未艾,来日方长。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收到出塞使团的工作汇报,那天晚上,你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登基以来,你这才第一次感受到了,做皇帝的美妙。
现在,要改变中国历史的,是你,隋文帝杨坚,你现在定立了新制度,打败了老对手。
是时候,下江南了吧?
那天中午,工作累了的你,趴在桌上小憩。
你又做梦了,梦见一个古人,走进来,坐在你身边,问你,叫什么名字?
你说,杨坚。
哪个坚?
坚定的坚。
他说,巧了,他的名字,也是这坚定的坚。
他还说,两百年前的时候,他,曾经是这长安城的主人。
哦?那么,您贵姓?
幸福……
你说:不是问你,幸不幸福,我是问你,姓什么?
我就是姓苻啊。
那人说:我是前秦天王苻坚,整整两百年前啊,我就在这里,率领九十万大军,下江南……
那是……淝水之战!
又被梦惊醒的你,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