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任一个外人,这就是所谓的,知遇之恩。
感念宇文泰的知遇之恩,使得于谨坚定地站在宇文家族一边,愿意让大冢宰的官职,同时也是关陇集团董事长的位置,继续在宇文家族中传承。
就在三颗墙头草,微微张嘴,即将附和赵贵之时。
于谨终于逆风出列,高声对着所有人说:昔帝室倾危,非安定公,无复今日!
今,公一旦违世,嗣子虽幼,中山公(你宇文护的爵位)亲其兄子,兼受顾托。
军国之事,理须归之!
于谨擡出宇文泰定国安邦的功劳,言下之意在于,提醒大家,要知恩图报。
知恩图报,这是一个有关道德的号召。
在江湖上混,道理的地位,总是不如道德高。在道德的制高点下讲道理,总是徒劳。
说罢,于谨转过身来,看着你,恭恭敬敬地向你施礼。
于谨整整大你二十岁,官位也比你高几级,平时都是你向他施礼,现在,他反而向你施礼,你惊得赶紧挺起身来,想要把他扶起,却看见,正在施礼的于谨,悄悄地冲你摇头。
你看见了,元欣、李弼、侯莫陈崇,也赶紧跟着于谨,做出了一样的动作。
你再看独孤信,迟疑了一下,也无奈地跟进,把他那高贵的额头,往地上嗑。
你最后看赵贵,兀自一人傻站着,瞠目结舌。
于是,你收回前倾的腰身,在自己的位置上,坐正坐稳,把气息往丹田里沉,以便发出振聋发聩的龙虎之声:
此乃家事!
护虽庸昧,何敢有辞?
于谨擡起头,有些惊异地望着你,把你吓得,还以为自己说错了。
我说错了吗?没有吧?
他望着我,是在惊讶我,说的很不错吧。
你和众人一样,回味着你刚刚说出口的那十二个字,尤其是前面的“此乃家事”!
你向来不善言辞,现在却急中生智,竟然把董事会的公事和你们家的私事,稀里糊涂地混为一词。
你这个词,竟然逼得挑事的赵贵,无计可施。
于谨见你已经得势,便再送上一颗压舱石,他说:公若统理军国,谨等皆有所依!
“军国”一词,于谨的两句话里,特意各强调了一次。
你混淆了家事与国事,于谨替你又整合了军事与政治,有了他的强力支持,赵贵也不敢再挑事。
西魏六位柱国大将军,关于宇文觉,继承宇文泰留下的官职,且由你实际掌握宇文泰留下的权力一事,就此达成一致。
议题结束之后,天都快亮了,你留大家吃了个早饭,然后,就从这里出发,去参加朝会。
于谨特意让你,走在众人前面。
西魏皇帝元廓一看,就大概地知道了,发生了什么,也大概地想到了,还会发生些什么。
你向他通报了宇文泰逝世的消息,也告知了他的遗命,是以嫡子宇文觉为后继。
然后,你向皇帝提议,鉴于宇文泰生前的丰功伟绩,朝廷应该给他的爵位升一级,交给他的后继。
皇帝元廓说,应该应该,您说,怎么升?
你说,应该把宇文泰生前,以州郡命名的安定公爵位,升格为大国封号的周国公。
听到你的要求,皇帝元廓的脸上,竟然浮现出一丝高度情绪紧张之后,那种必然的轻松。
他以为,至少暂时,你的要求,只是一个周国公。
朝会结束之后,正式接班的实际工作,全面铺开。
你让于谨召集他所分管的两个大将军,四个军府,八万兵力,集结进京,替换原来的禁军,掌控宫廷。
你自己,把家都搬进这支新禁军的营地。
又把小叔留下的大冢宰、柱国大将军的印信,全部拿到了你的新家来,在你自己手上捏着。
你派出隐蔽战线上的所有爪牙,把从皇帝到小官的朝廷所有人,尤其是赵贵和独孤信,挨个紧紧盯着。
你小叔正儿八经的继承人宇文觉,拿到手的印信,却只有新刻的周国公印一个。
你承诺,马上给他换一个更大的。
然后,你派他去泾州,接回他爸宇文泰的灵柩。
灵柩到京时,你又驱赶皇帝与群臣,在城门口迎候。
这时,你意气风发地,站在队伍的最前头,望着那口巨大的灵柩,你心里骄傲地说,小叔,一切顺利,没出什么纰漏。
既然如此,你便可以,放心大胆地,继续往前走。
一个月后,你把宇文泰,风风光光地安葬,然后正式开始,逼迫西魏皇帝禅让。
这一次,你以为,除了早已没有任何实权的皇帝与宗室,其他所有人都会对此,感到皆大欢喜吧,毕竟要是宇文觉做了皇帝,大家的官爵,就都可以跟着往上升一级。
你又召集董事会成员,六位柱国大将军商议,大会上,你首先宣布,依据宇文泰的遗愿,新朝的国号,会是“周”。
没想到,赵贵又从这个国号中,找到了一个,发出杂音的机会。他蛮横地打断了你,说他要说的话:既然国号是“周”,那么,就不能称帝,只能称为“天王”!
天王?
“对啊!天王!宇文护,你是不是没读过书?在《春秋》当中,周朝天子的正式名称,就是天王。”
“既然新朝国号为周,况且,先大冢宰生前创立的一切制度,都仿照周朝。那么,国君的名号,就不能是皇帝,只能是天王!”
你看赵贵那欠揍的样子,想来他回家,也是做足了功课,这回捣乱,捣在了点子上,所以,气焰才如此嚣张。
熟读史书的你,其实知道,皇帝与天王,这两个称呼之间的区别当中,凝聚着入主中原的游牧民族,两百多年来的所有惆怅。
两百多年前的西晋末年,匈奴、鲜卑、羯、氐、羌,五大游牧民族闯入中原,史称五胡乱华。
百余年间,五胡先后在北中国,建立了十五个割据政权,连同当时北方唯一的一个汉人政权北燕在内,统称十六国。
光速崛起,光速堕落,是十六国的一致特色。哪怕其中的后赵、前秦这种,巅峰时期,曾经短暂统一过北中国。
这其中的原因,在于游牧民族的军队,实际上,就是这个民族的全部男丁,而这些男丁,则又分属于,各自不同的部落。
各自不同的部落,为了某个目的,组建成一个联盟。
在汉人看来,这个联盟,就算做是一个国家,一个王朝。
实际上,这种联盟,与中原式的王朝,相去甚远。
中原式王朝,兴起的方式,是足够写成一部大书的创业史,无数英雄,可以在其中挥洒壮志。
中原式王朝,灭亡的方式,是在时光的消磨中,慢慢腐烂,整个过程,还会穿插几次,救亡图存的悲壮艰难。
而草原式王朝,兴起的方式,往往一战胜,而天下大定。
灭亡的方式,也往往是一战败,而天下尽失。
因为草原王朝,实质上是一种部落联盟。
既然只是联盟,就可以迅速组合,也可以迅速解散。
这样的联盟方式,与上古时代的西周类似。因此,慢慢开始学习中原文化的草原盟主中,在选择自己的尊号时,好些都放弃了秦汉式的皇帝,而选择了西周式的天王。
且只有正儿八经做出些事业的盟主,才有资格自称“天王”。比如短暂统一过北中国,曾经盛极一时的后赵石勒,与前秦苻坚。
“天王”这一称呼,在这个时候,就意味着一个松散,短命的草原式部落联盟。
直到北魏拓跋家族的出现,在机缘巧合之间,废除了部落兵制,鲜卑王朝,才拥有了绵延至今的国祚百年。
拓跋家族因此直接做了皇帝,不称天王。
北魏孝文帝激进的汉化改革,激化了胡汉矛盾,老派的鲜卑人,在激愤之中,要求恢复传统的草原制度。
作为一个汉化的新式鲜卑人,宇文泰深知,继续深入汉化,是进步,但自己的身边,那么多老派鲜卑人的情绪,也需要照顾,于是,在他的改革中,又掺杂了部分向着鲜卑旧俗的退步。
比如,府兵制的顶层设计,西魏政权的这个董事会,是由八位柱国大将军组成,分管二十四军府,其实就是把部落兵制的旧俗,提高到了政府执行的层面。
宇文泰一边出于无奈,靠着自己无与伦比的威望,维持这种新瓶装旧酒式的部落兵制的稳定。
一边暗中期待,其他七位柱国大将军,自然死亡,之后不再增补,其分管的军府,收归直辖。
董事长的理想,总是想着要废黜董事会。
结果,等来等去,他也只等到了一个李虎,先他而去。
然后离去的,却就是他自己。
赵贵在这个微妙时刻,提出有关天王的提法,可以说,恰到好处。
如果宇文家族,不做皇帝,只做天王,那就意味着宇文王朝,只是一个结构松散的部落联盟,一着不慎,就有瞬间散架的可能。
散架的话,又要搭新架子,搭新架子的时候,大家就都有,做首领的机会。
可如果让宇文家族成了皇帝,皇帝就会继续收回兵权,没了兵的大将军,就像没了毛的大公鸡,除了被宰之后上桌,还能有什么戏?
这一回,赵贵的提议,涉及到大家的切身利益,就算是忠心耿耿的于谨,也没有再像上次那样,歇斯底里地公开支持你。
赵贵笑吟吟地等着你发言,只要你出言反对,就会立即引起纷争,只要起了纷争,就能把水搅浑,水浑了,他才方便摸鱼。
偏不要你摸鱼!
他赵贵,要乱,你,却偏要稳。
政治斗争经验满级的你,不愧是宇文泰看中的托孤之人。
你竟然同意了赵贵的建议,让宇文觉不做皇帝,只做天王,就此化解了这场,在每个人的心里,已经剑拔弩张的意气之争。
你也不着急,反正天王,好歹也是一种君主的称谓,既然承认宇文家族是君主,那又何愁,收拾不了你赵贵?
你用这种缓急结合的方式,让宇文泰生前,关陇集团的团结局面,得以继续保持。
然后,你们团结一致地,与西魏皇帝元廓,谈妥了禅让之事。
公元556年十二月,元廓正式禅让,存世二十三年的西魏,宣告灭亡。
仪式上,你特意安排赵贵,代表西魏宗室,向宇文觉献上降册。
公元557年正月,宇文觉正式登上天王之位,改国号为周,史称北周。
至此,于公元534年分裂的东西两魏,分别被北齐与北周两朝取代,高欢与宇文泰各自奋战一生的战果,分别得到了历史的正式确认。
虽然得到确认的,已经不是他们本人。
登基大典上,跟随宇文泰打江山的所有人,都得到了升迁。
你,升格为柱国大将军,任大司马、晋国公。
柱国大将军赵贵,加太傅、大冢宰、楚国公。
柱国大将军于谨,加太师、大宗伯、燕国公。
柱国大将军独孤信,加太保、大宗伯、卫国公。
这个安排,都是你定的。
大家都说你,定得很公平,很合理。
你把地位最高的太傅、太师、太保,都让给了别人,尤其是代表着关陇集团董事长身份的大冢宰,宇文泰留下来的这个最关键的职位,你竟然给了赵贵。
你不是一个,信奉什么谦让是美德的人。
但你懂得,要一个人灭亡,最好,先让他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