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即使真的要讨伐关西与荆州,都不需要你亲自动手。
如果,你是要南征萧梁,那么,他可以派出他的姐夫尉景,统领山东兵七万,并铁骑五万过长江,也不用你一个皇帝,亲自下场来做大将。
高欢这么随口一说,都比你的计划,要周密得多。
况且,高欢更重要的意思是……
他可以亲率三万,库狄干这边有四万,娄昭有五万,尉景有七万,还另有骑兵五万,加起来,他一共有人马二十四万。
而你,只有五万。
高欢是在警告你,不要轻举妄动。
你却铁了心,要跟高欢干,对于高欢的警告,你装聋作哑。
蟒蛇高欢毕竟,不想跟你这刺猬皇帝动武,那样的话,他的名声,就不好听了。
于是,又给你写信来,说他对你很忠诚,如果不是这样,他就断子绝孙,他说,你身边有奸臣,他不点名,你也知道,说的是斛斯椿,他暗示你,只要交出斛斯椿,别的什么,他都不过问。
他在给你台阶下啊。
既然,你这突袭晋阳的计划,已经败露,如今就坡下驴,以后尚可图之以徐,岂不美哉?
孤傲的你,却偏不下来,反而还要往上拱。
既然面具还没有撕下来,你就继续带着面具,强行做戏。
你捏着毛笔,想给高欢回信,可是对方确实已经把你看穿,你这戏,还要怎么做呢?
你只好叫来了本朝顶级文秘温子升,叫他替你写信给高欢,温子升说关系太复杂,写不出来,你就拔出剑,逼他写。
这确实激发了他的灵感,他一手擦着额头冷汗,一手挥洒神笔灿烂。
温子升替你写的这锦绣文章,非常值得细细一读:
前持心血,远以示王,深冀彼此,共相礼悉。而不良之徒,坐生间贰。近,孙腾仓卒向彼,致使闻者,疑有异谋。故遣御史中尉綦俊,具申朕怀。
上次,我刺心头血,不远千里,送去给高王您看,我是多么希望我们君臣之间,坦诚相见呐。可总是有坏人,在我们之间挑拨离间。最近,孙腾又跑去你那边,旁人见了,以为我要对您怎么样。所以,我派人,专程前来,表明心迹。
这起头一句,温子升就为你站稳了立场,你不是想惹事的人。然后,顺着高欢朝中有奸臣这个说法,把奸臣的具体人选,指向高欢那边的人。
今得王启,言誓恳恻。反复思之,犹所未解。以朕眇身,遇王武略,不劳尺刃,坐为天子。所谓生我者,父母,贵我者,高王。今若无事背王,规相攻讨,则使身及子孙。还如王誓。皇天后土,实闻此言。
我收到了您的言辞真诚恳切的来信,反复思考,还不不明白。您说吧,我能做天子,全靠您高王啊。
生我者父母,贵我者高王,这句话,温子升写得尤其好,为后面替你赌咒发誓,做出了绝好的情感铺垫。
近虑宇文为乱,贺拔胜应之。故纂严,欲与王俱为声援。
宇文今日使者相望,观其所为,更无异迹。贺拔在南,开拓边境,为国立功,念无可责。
君若欲分讨,何以为辞?
东南不宾,为日己久。先朝已来,置之度外,今天下户口减半,未宜穷兵极武。
我本来担心,宇文泰和贺拔胜要造反,所以准备兵马平叛,也请你来帮忙。
不过呢,近来情况有变,宇文泰那边的使者连续到来,都给我解释清楚了,宇文泰并无异心,贺拔胜也一样。
既然如此,我打算,就这么算了。
可您呢,却口口声声说什么,要分兵这边几万,那边几万的,要讨伐他们,我说,您这是要干什么呢?
您还计划南征萧梁,算了吧。
现在国家困难,老百姓辛苦啊,您不要这样折腾了吧。
高欢看到这里,整个人都气炸了!
难道是我高欢说的,要打仗?
你骗他,说你是要打宇文泰、贺拔胜的那封信,叫他阅后即焚。可他的回信,说计划替你到处出征的这封信,现在在你手上,白纸黑字,清清楚楚,都是他高欢说的。
温子升利用证据链的残缺,断章取义,颠鸾倒凤,搬弄是非,然后站上道德制高点,指责高欢折腾天下,就技巧上来说,确实高明。
你都为他的妙笔生花而喝彩。
朕既暗昧,不知佞人是谁。可列其姓名,令朕知也。
您高王说,我身边有奸臣,具体是谁,您说清楚啊?
如闻库狄干,语王云:“本欲取懦弱者为主,无事立此长君,使其不可驾御。今但作十五日行,自可废之,更立余者。”如此议论,自是王间勋人,岂出佞臣之口?
说不出来吧?
我倒是听说,您的大将库狄干,以前对您说过,立皇帝,本该立一个懦弱的人,结果却立了我,最好废了,重新立一个。这样悖逆的话,出自您身边的功臣之口。
那么他,库狄干,算不算奸臣?
去岁封隆之背叛,今年孙腾逃走,不罪不送,谁不怪王?腾既为祸始,曾无愧惧。王若事君尽诚,何不斩送二首?
封隆之跟孙腾,先后翘班逃走,这种违反朝廷纪律,无视朝廷权威的事,您自己不过问,也不把他们送回来,给我过问,这种事,让天下人看了,哪个不说,是您的责任?尤其是那孙腾,整个事情就他挑起的,他却完全没有一丁点愧疚。
您刚刚也说了,您对我忠诚,那么,您这么忠诚,何不砍了那两个人?
温子升在这里,抓住封隆之与孙腾,以侍中身份,未经请示就离开洛阳这一点,进行了一个上纲上线的小题大做,成功混淆大众视听。
王虽启图西去,而四道俱进。或欲南度洛阳,或欲东临江左。言之者犹应自怪,闻之者宁能不疑?
王若守诚不贰,晏然居北,在此虽有百万之众,终无图彼之心。王脱信邪弃义,举旗南指,纵无匹马只轮,犹欲奋空拳而争死。
高王您虽然嘴上说,是要去打宇文泰,可您这四路大军,不是往洛阳来,就是往江南去。您说过的话,您自己不觉得奇怪?听到您说话的人,能不起疑心?
高王,您如果坚守诺言,待在晋阳不动,我这边,就算有百万大军,也不会动您一根毫毛的。
唉,温子升吹牛皮,你哪来的百万大军。
不过高王,我跟您说哦,您如果真要打我,我就是赤手空拳,也要跟您拼死一战。
朕本寡德,王已立之,百姓无知,或谓实可。若为他所图,则彰朕之恶。假令还为王杀,幽辱齑粉,了无遗恨。何者?
王既以德见推,以义见举,一朝背德舍义,便是过有所归。本望君臣一体,若合符契,不图今日,分疏到此!
古语云:“越人射我,笑而道之;吾兄射我,泣而道之。”朕既亲王,情如兄弟,所以投笔拊膺,不觉歔欷。
我本来就没啥本事,高王您让我做皇帝。这种神仙打架的事情,天下人也不懂啊,觉得既然是您高王的选择,那我应该,就还不错。
您如果现在想立别人,废了我,那么请向天下,公开我的罪恶。
您如果要囚禁我,杀了我,把我磨成粉,那样也好,我了无遗恨。只怕最后,您要后悔,本想君臣一体,共图大事,没想到,闹到今天这个地步。
古人说,最陌生的越国人,暗箭伤我,我笑着跑开,最亲爱的亲哥哥,暗箭伤我,我唯有哭着离开啊。
你我,本该是兄弟啊。写到这里,我(其实是温子升)写不下去了,只能抱着自己,哭。
……
高欢把这信看完,一时间,还真被弄晕了。到底谁对谁错,他自己都迷糊了。
想想还是当年主公尔朱荣的好,要是他老人家在,你这刺猬,敢跟他,废这么多话?
你还不是欺负他心软。
这封信的内容,很快传到民间,传得天下皆知,吃瓜群众一致站到你这边,声讨高欢的阴险。
只有宇文泰看过了,以他一个距离较近的旁观者身份,凭借他掌握的有限信息,轻易看出了,蟒蛇高欢的可怜,也看出了你,这只刺猬的阴险。
宇文泰这人,年轻热血,很是有些精神洁癖,他很想跟高欢,一较高低,但他完全不想,跟着又阴险又矫情的你,一起掺和。
于是,他按兵不动,想着等你出局之后,再来和他高欢决斗。
英雄的对手,该是另一个英雄。
被温子升的文章,打出一阵严重脑震荡的高欢,过了一个多月,才慢慢缓过劲来,他意识到,不能跟你再这么掰扯下去了,越掰扯,越是一身骚。
那就战场上,见真章吧!
高欢起十万大军,以诛杀斛斯椿为名,从东北两边,夹击洛阳,想要攻上显阳殿,杀到你面前,当面问个清白。
事实证明,高欢真的没有主动要弄你的意思,他那十万大军,是临时拼凑的,行动虽快,但军队组织忙忙碌碌,临战阵型松松垮垮,实际战斗力,十分有限。
连远在长安的宇文泰,都看出了高欢这次行军的破绽,来信提醒你,主动出击,大有以少胜多的机会。
你却不敢。
高欢亲自充当先锋,兵临河桥,斛斯椿看出,高欢立足未稳,如果渡河奇袭,大有一击致命的机会,于是请求你,让他率兵渡河,以求发挥主场优势,尝试先发制人。
你想的却是:今(斛斯椿)渡河,万一有功,是灭一高欢,复生一高欢矣!
你这刺猬啊,否管逮着谁,都要拿你的刺去锥。
或许,这个问题,值得思考,确实不应该灭了这一个高欢,又来下一个高欢。可是,也得先灭了这个高欢,再看看,怎么阻止出现下一个高欢啊。
斛斯椿从此泄气了。
或许,他真的能以鬼神莫测的计谋通天,可是,他遇到的天,是你,一片浑身长刺的天。
因为你的狭隘,高欢得以安然在河桥整顿稀稀拉拉的人马,整顿完毕后,开始攻城。
他攻城时的气势,果然像一条巨蟒,张开血盆大口,夹住了一颗鹅蛋,慢慢地,稳稳地,往肚子里吞。
洛阳城大,高欢一口吞不下。他夹住的是,鹅蛋的东北两面,而西南两边,尚未被他吞噬。
山穷水尽的你,打量着这两个面,想着哪一边,才是你的柳暗花明。
南边,是贺拔胜的荆州,不过,就算是你,也知道,贺拔胜那头蛮牛,每到关键,必犯糊涂,不靠谱,靠不住。
于是,你选择了西面,西面关中,有青年英雄宇文泰,他靠谱,他靠得住。
公元534年七月某夜,你带着几百随从,出洛阳西门,逃往长安,仓皇之中,你还不忘了带上,你最喜欢的堂姐,平原公主元明月。
你那几百人中,有个骑兵小队长,名叫杨忠,他本是北方边疆武川人,被战火裹挟,去了南方,后来又跟随陈庆之北伐,战败之后回到北方,现在,又要跟你,去往西方。
才二十出头,就游历大半个中国的他,不晓得,到底哪方,才能寄托他那渺小的向往。
你刚出西门不远,又一个武川人独孤信,听说你要去投奔他的同乡宇文泰,便单骑追来相随,跟着你一起走。
灰心丧气的你,知道吗?你在中国历史上,其实并非碌碌无为。
你是林间的刺猬,大树的果实,落在你的尖刺上,被你带到远方,在更加宁静的沃土上,生根发芽。
现在跟着你去长安的杨忠、独孤信,加上先前,早就被你发送过去的小虎子李虎,未来连续两个伟大统一王朝君王的家长们,都在你无意间的帮助下,找到了真正属于他们的,应许之地。
所以,或许,小刺猬,你真的是,天选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