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就是国,还可以分成你的,我的?
这个国,是我的国。
那他高欢的国,是哪个国?
一旁的杨钧,这时候上前,喝令高欢退下,然后,恭恭敬敬地请你息怒,还是商议下一步的行动要紧。
你借坡下驴地收了神通,坐下来商议部署。
“刚刚,我们撤退的时候,退得太深,白白丢掉了城外的所有阵地,现在,贼军已经把怀朔四门都围住了……”三弟贺拔岳垂头丧气地说。
你一听,才想起来,刚刚慌乱之中,自己本该摇的是表示稍作后退的黄旗,而不是表示全面撤退的黑旗。
唉,不说了,准备守城吧。
守城,是你们六镇将士们,共通的特长。
攻城,又是你们共通的短板。
城外的沃野人,以短板,来拷问特长。
城里的你们,以特长,来应对短板。
所以,这场保卫战,一开始时,还是轻松惬意的。你只需要带领士兵,蹲守在城墙上,顶着盾牌,小心遮住从天而降的箭雨,适时推倒搭上垛口的云梯,也就够了。
不必担心,沃野人没有现成的,也造不出什么像样的攻城武器。
没几天,城外沃野人就放弃了,却也不走,就在城外安营扎寨下来,你明白了,卫可孤,是要跟你们拼消耗。
你又不明白,城外的沃野人,为什么韭菜似的越来越多?
三弟贺拔岳解释说,朝廷无能,奸臣当道,百姓艰难,听说沃野镇反了,就都加入进来,谋个生计,所以他们的人,会越来越多。
我们的人,会越来越少。他最后说。
可不是吗?晚上巡城的时候,你已经抓住好多想缒城而出,去投靠卫可孤的人,其中,甚至有骁勇不亚于你,曾经和你组成仪仗队,送郁久闾阿那瓌出塞复国的敕勒部酋长之子,斛律金。
据说,斛律金走之前,只跟高欢打过招呼。
那,高欢……
士气低落之下的日子,变得越来越难熬。
一个月,两个月……
半年,一年……
城里官府里的存粮吃完了,你们只好去动员怀朔大户捐粮,高欢的岳父,娄内干娄老爷家,首当其冲。好在娄老爷还算明理,慷慨解囊,捐出全家存粮,够怀朔全军,再吃上半个月,外加别的几户,勉强可以再撑上一个月。
那一个月以后呢?
这天晚上,你抓了个混进城里的奸细,听他说,朝廷其实早就有援军来了,第一路,由尚书令李崇带队。
为什么是个文官带队?你心里咒骂朝廷糊涂。
那奸细说,是因为李崇曾经上书,希望朝廷将北方六镇,改制为内地一样的普通州郡,废除军事管理,改建文官制度,把军政与民政分开。
改镇为州,这是这些年来,六镇军民最热门的时政话题,所谓的“镇”,怀朔镇,武川镇,这样的镇,是本朝开国初始阶段,为了适应不断扩张的疆土,以军队管理地方政府的一种临时性办法。
后来,国家疆域稳定下来,内地的镇,大多都改成了文职化的“州”,只剩下你们,防御柔然的六镇。
要不是朝廷自己瞎折腾,柔然的威胁,其实也早已解决,六镇,早就该改成州了。
就连你这种纯粹的军人,都知道,改镇为州,是对的,这样,军政分开,六镇军队才可以甩开那些民政方面的包袱,专心准备打仗,六镇百姓也可以脱离军事行动的负担,专心生活生产。
“这跟朝廷派他带兵来救援,有什么关系?”你问。
“朝廷认为,李崇的上书,就是这次叛乱的起因。”
“这…从何说起?”
“朝廷认为,就是因为李崇,哪壶不开提哪壶的上书,勾起了六镇军民的非分之想,挑起了这次的无妄之灾。”
……
朝廷这逻辑链条,乍一听,还颇有些无懈可击的味道,让你一时间,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罢了,那李崇的兵,现在走到哪里了?”你问。
“半年前,就在白道上,被破六韩拔陵给杀败了,只好退保云中郡。”
“卧槽!”你心痛得闭了闭眼睛,回了回神,才又问:“然后呢?朝廷就不管了?”
“还是管的,李崇战败之后,朝廷又派出了第二路大军,由宗室广阳王元深带队,十万多人。”
“在哪儿?”
“在五原,正在与破六韩拔陵对峙。”
“对峙多久了?”
“两个多月了。”
“为什么不进攻?”
“广阳王说,他要下一盘大棋!”
“呸!”你气得真的啜出了一口浓痰:“怂包不敢打吧!他现在还在五原?”
“是的。”
“把他关起来,好生相待。”你交待旁人,然后大步走向怀朔衙门,父亲贺拔度拔的临时指挥部,把刚刚得到的情报,告诉了他,然后请求他,允许你连夜突围,去五原,当面向广阳王元深求援。
父亲拈起一支令箭,在手里握了好久,几次三番想给你,又没给。
“怎么啦?父亲。”你急着说。
“我怕你突围遇险,又担心,这城里少了你,还能怎么办。”
“可是,如果不……”
“道理我懂,只是,你是我儿…要不然,让贺六浑去?”
高欢?你突然想起,去年他怼你的那一句“那是你的国”。这一年来,你慢慢品出了,这五个字里的意味。
你们贺拔家,祖上就和本朝皇室亲近,本朝首都尚在平城之时,先帝爷恭恭敬敬地请你们家,搬去武川,替他看守北大门,你们家与本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所以,高欢说,这,是你的国。
而高欢他们家,是首都搬去了洛阳,六镇受到冷落之后,以充军犯人的低贱身份,来到怀朔的。
本朝昔日强盛,他们的日子,也没见得有什么好,本朝今日衰落了,他们反而能从中看到希望。
所以,高欢觉得,这,不是他的国。
何况,他终究还是个汉人。
既然如此,你觉得,如此重要的任务,不能交给高欢。
那除了你和高欢,城里没有别的人,有能耐杀出这重重围困,求援再生还了。
父亲心一横,终于把令箭丢给了你。
你赶紧接住,调集一年前,那三百尖刀冲锋队里,除了高欢之外,还剩下的十来人,一起来到城门口,准备冲出去。
后面追上来一个人,你皱起眼皮,定睛一看,是高欢。
他问你,为什么不带上他。
你白了他一眼,不说话。
他明白你的意思,也猜出了你的理由,轻蔑地笑你,把他看得太简单。
是啊,他要真是那么简单,那他一定不是高欢。
你还是不理他。
按照你的部署,城门悄然打开,没有发出声响,城门外,护城河上的吊桥,却猛地被放下,发出轰的一声,腾起漫天扬尘,唬得门外围城的对手,在夜幕之下,恍惚之间,还以为你们全军出城夜袭来了,又被吓得乱作一团。
吊桥趁机又拉了上去,城上放箭,为你们掩护,但走出百丈之外,就得全靠你们自己了。
对手很快回过神来,发觉你是要突围,而且只有十来人,便熊起胆子围上来,你还是先发制人,看准方位,带领着你的小队,先去砍翻了对手的那一群弓弩手,趁着对手新的弓弩手尚未就位时,把对手的阵地,撕开了一个缺口。
从这个缺口杀进去,你们的骏马,甩开了对手最前沿的一批人,后面的人,完全没有准备,也没人指挥,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等指挥人员就位,完成准备时,你已经冲出他们绵延数里的营寨,顺着石门水,往五原郡奔去。
卫可孤也醒来,赶紧派出轻骑兵,要以弓箭,留下你的性命。
身后的箭矢越来越密,也越来越准,你凭着第六感,稍稍一侧身,嗖的一下,一支鹰翎箭头,破风而来,你的坐骑的右耳,一下子少了半截。
那马吃了痛,凄厉地哀嚎一声,立了起来,你顺势调整马镫,让自己的两腿,也顺着马立起来的方向,自然下垂,双手拉住马缰,借力挺起上身,迅速抽出马刀,借着马儿下落的重力,轻松斩杀一个已经趁机欺到你身前的轻骑兵。
其他追你的人,见你这般身手不凡,都愣在原地,不敢动弹。
你是优秀的战将,优秀的战将,善于发现,并利用对手的恐惧。
你脱下遮住面容的头盔,露出真容给他们看,并且,还给他们介绍你自己:“我!贺拔破胡也!”
沃野士兵,都记得你的名字,你是去年那一战,带领三百骑兵率先陷阵,以排山倒海一般的武勇,把他们的人山人海,变成尸山血海的那个人。
他们收起了弓箭,表示放你走。
你确信,他们眼中对你的敬畏,于是,放心大胆地打马而去。
走在黎明将至的夜路上,你心情畅快,像是在草上飞,天边泛白时,你们就到达了百里之外的五原郡。
却要在钦命讨贼大将军的行辕外,等待高贵的广阳王元深,自然地醒来,精心地洗漱,淡定地用过早膳。
你昨晚,那一番不要命的着急忙慌,图了个啥呢?
罢了,不计较,赶紧求援吧。
你不是个会说话的人,只是个会掏心窝子的人,你把这一年怀朔军民的辛苦,简单讲了讲,就打动了高高在上的广阳王,听了你的讲述,他感动得眼泪鼻涕一起流,答应你出兵救援,又让你先回怀朔,告诉大家,再坚持一会。
于是,当天晚上,你又风风火火地杀了回去,气得卫可孤脸发绿。
所有人都为你带回来的消息而振奋,包括你以为不会这样的高欢。
这时,一向毫无主张的杨钧,突然想到了一个不错的计划:联络武川镇,会同援军到来之时,三面合围卫可孤,打一个大规模的歼灭战。
父亲贺拔度拔,想想觉得有道理。
于是,大家又看向了你。
那天晚上,卫可孤断定你又要出门,出西门,又要去五原递信,于是西门的对手,熬夜加班等你来。
结果,你今天出东门,又杀了出去,冲向了武川。
贺拔胜!你这头该死的蛮牛!
卫可孤,快要被你给气死了。
然而,敕勒川的那一头,差不多就在你们父子四人,前往支援怀朔后不久,武川镇就反了,投靠卫可孤,已经多时。
原来,在怀朔围困着你们的人当中,早就有家乡武川人了。
你的家,这到底,是怎么了?
你载着满腔的悲愤,再次杀回怀朔。
卫可孤终于被你的目中无人,彻底激怒了,他命令麾下已经接近十万人的部众,全力攻城。
踏在自己人垒成的尸体堆,他终于得逞。
而直到城破之时,你也没有看到,仅仅百里之外,广阳王元深答应的援军,有一根毛飘过来。
你的国,这到底,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