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在喝白的。
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郁落埋在祁颂的颈窝,轻轻笑了一下。
刚「汪」完的祁颂难免有些不好意思,可是郁落情绪的好转在她心中占据了更醒目的位置,因此她的唇角也勾起来。
这份拥抱始终存续着,连同祁颂在郁落背部的轻拍。
怀里人渐渐没了动静,许是本就被生病和发热期折磨得疲惫的身体在巨大情绪波动之后彻底罢工。
祁颂温存了一会儿,想将人挪回卧室睡觉。
然而她拍在郁落背部的手刚停,怀里人就不安地动了下,悠悠转醒。
“再拍拍我......”
向来清泠的嗓音此刻显出几分委屈和脆弱,祁颂心头微颤,发觉肩头薄薄的衣料好像淌落了湿意。
她的呼吸被那湿意堵得滞涩,连忙继续轻拍的动作。
这似乎轻易就能取悦对方。郁落跟被顺毛的猫儿似的轻哼一声,脑袋在她颈窝蹭动,又没了动静。
怀里一片缠人的暖热,祁颂的目光失焦了几秒,才微僵地垂眸看向郁落乌黑的发旋。
这半年的相处,郁落作为比她年长四岁、已经开始学习工作的姐姐,自发担起「领养她」的责任。
担心她独自走那一小段夜路而天天接她下晚自习,担心她被同学的话中伤而总是旁敲侧击说些开导和鼓励她的话,在每一个力所能及的地方照顾她、引导她。那般温柔体贴,又成熟可靠的模样。
可是今晚她端着发烧药扣响郁落房门的那瞬,似乎也同时扣响了一扇心门。⑨
那里面,郁落是在独属于自己的痛苦里辗转反侧的小孩,会担忧、会惶恐、会脆弱、会有自己不敢诉说的渴望,会在被触碰到伤口时疼痛崩溃。
其实郁落也才十九岁,正处于那些健康幸运的人一生中最无忧无虑、青春蓬勃的年龄阶段。
而她却只能在生病和特殊生理时期的加持下,在困倦疲累得不甚清醒之时,窝在她曾经被强迫注射完那支药剂、身心伤痕累累地出现在妈妈面前却没有得到的拥抱中,用一句「再拍拍我」向比自己小四岁的没有亲缘关系的人渴求一点点呵护。
祁颂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自己牙根紧咬,胸口发窒,哭得克制又汹涌。
怀里人已经睡着,呼吸安稳,但她好像仍能从身前的紧密相贴中吹到对方心脏窟窿里始终呼啸着的凛风。
“我是你的。”祁颂低头,脸颊轻轻贴在郁落的发顶。
哪怕微不足道,她希望能用自己将郁落心里的那些窟窿填补哪怕一点点。
-
郁落醒来时,有明媚天光从落地窗跃至她的睫羽尖。
她慢慢坐起,被压抑已久后释放的畅快,和仿若大病初愈的晕眩包围。
她花了一会儿才缓过来。
旁边传来一点动静,接着是少女微哑的声音:
“姐姐?”
郁落偏头,便见床边冒出了一个乌黑的脑袋。
祁颂擡头,露出白皙的脸蛋,一双眼眸惺忪。
郁落思绪迟缓,后知后觉:“你怎么睡地上?”
祁颂默了两秒。
昨晚她把郁落抱回卧室里,喂药、擦脸、测温,一番仔细照顾后正要离开,郁落忽然醒来,迷迷糊糊可怜哭着让她不要走。
“你们都不愿意抱抱我......”她哽咽着说。
虽然没有分化,但祁颂上过生理课。人们在特殊时期会有不同的生理或是心理反应,平日压抑的隐晦心绪也会更难克制。
于是祁颂心疼,小心翼翼地抱着郁落,想守着她睡觉。
可无论是发热期还是易感期,都是人类性别发展为ABO模式后的一种野蛮、原始的生理本能,无可避免带有某种潮热的意味。
因此在郁落身体难受,嫣红唇瓣微张,吐息间幽香热气缠绵,神志不清地轻喘起来的时候,祁颂松开怀抱,连滚带爬地摔下了床。
生怕多挨了一秒都算冒犯。
她揉着摔痛的腰背,心跳将胸口撞得发颤,在难言的悸动中感受到了自己作为普通人的新一份悲哀——
这份悲哀比被家里人弃如敝履还难堪,比听见周身人谈笑间无意透出的理所应当的鄙夷和歧视还刺痛。
她不具有性别,于是似乎天然被剥夺了拥有爱情的权利。因为那关乎潮湿的渴望和致命的性吸引。
她是残缺的。不能在爱人难受时用标记安抚对方,不能满足另一方可能存在的生育需求。
更何况,她怎能用粗俗的爱慕回馈郁落赤诚的接济和温暖。
祁颂狼狈地凝望着自己心中头一次浮出表面的对郁落的渴望和肖想,将它们再度压回心底深处。
后来思绪浑噩间在地上睡着,现在醒来腰酸背痛。
“你们今天是不是要上课来着?”郁落边探出手想将祁颂扶起,边问道。
“昨晚给老师发消息请假了。”祁颂看了眼女人白皙如玉的手,没有伸手握住,而是自
己撑着站起。
郁落没在意,只挑眉笑道:“好学生就是不一样,三天两头请假也没事。”
说到这里,她似是有些遗憾:“你们老师怎么都不和家长交流的?”
当年她上初高中时,老师有时会想找她家长交流。那时她就常常幻想能有个温柔可靠的大人接电话,笑着告诉老师:“我们很爱郁落,谢谢老师对她的关心。”
幻想到最后,她偶尔会忍不住幸福得笑起来,而后嘴角扬起的弧度被现实击落。
“说、说起来......”看出郁落脸上隐隐的向往,祁颂有些踌躇地说,“我们快开家长会了。”
其实已经开过一次。但是郁落的学业繁忙,还在国内最好的戏剧学院认了一位老师,经常过去上课,加上工作......实在太累了。
每晚十点半准时来校门口接她,已经是祁颂曾经因为心疼而想推辞的照顾,哪还能劳烦她来开家长会?
却见床上因生病而苍白懒怠的年轻女人眼眸忽地睁大,窗外细碎的日光携着春风缀入她墨黑的瞳孔,闪烁如星。
“真的?!”郁落已经拿出手机查看日程,“什么时候呢?”
“这周五晚上七点。”祁颂茫然地应道。
眼见郁落给人打电话为推掉周五的晚宴而道歉,祁颂的心跳在某个猜测中开始鼓噪起来,一下、一下,撞击着她的胸口,有微小的期待在那份撞击中荡开连漪,泛滥如潮。
郁落收了手机,偏头望向她。
“你觉得......”郁落擡手揪住自己的发梢,在柔顺乌色长直发的映衬下,那清泠出尘的年轻面庞、过分细嫩的白皙肌肤,怎么看都是个漂亮的女大学生。
“我去烫个大波浪会不会更像个成熟家长?”她尾音含笑,难得露出符合年龄的雀跃。
-
周五,下午六点。
正是日落之际,祁颂站在校门口的梧桐树下,擡眸望着天边橘色晕染云层。
有高跟鞋的声音渐渐靠近,行走的频率熟彻心扉。
祁颂心头一颤,视线收回,便见年轻女人的唇瓣有着比霞光更烂漫的颜色。
郁落曾经一头垂顺的乌发,而如今发尾已经有了秾丽的弧度。
长卷发好像格外适合她。热烈和妩媚将那份疏离清冷的气质糅合,殊色逼人。
搭着敞开的黑色大衣里那条雾霭蓝色长裙,将她勾勒得风姿绰约。
一眼看去不像大学生,而像是初具成熟风情的女人,端庄婉约,透着难以靠近的矜贵。
祁颂看得一时丢了魂。
回过神来,她已经被郁落牵着袖口在校园里闲逛。
夕阳披洒在两人的脸颊,在年轻女人摇曳的裙摆,和少女干净的校服裤脚。
“学校商店在哪里?”郁落问,“买瓶水,好渴哦。”
祁颂带着她往商店走。
还没进门,便见不远处四个同班同学打招呼:“祁颂!”
看那几个学生明亮的目光,郁落偏头在祁颂耳畔笑道:“你还挺受欢迎的嘛。”
同学们已经走了过来,目光纷纷忍不住集中在郁落身上,触到郁落温和的回视时又羞赧地逃走。
“祁颂,这位就是你的姐姐么?”
郁落大方和她们打招呼,唇角扬起的弧度好看得过分。
祁颂望着,竟莫名觉得心里隐隐漫上一点酸意。有种私藏的、用每一份隐晦又炽烈的心意小心翼翼顾看着的珍宝正被其他人注视的感觉。
下一秒,郁落亲昵地揉上她的脑袋,朝同学们说:
“一起去商店吧,我请你们吃东西,感谢同学们平时对我家小颂的照顾。”
祁颂心里的酸意便瞬间荡尽。
晚上七点,高一教学楼灯火通明。
少数前来的学生们在状似不经意间路过教室窗外,偷偷往里看一眼,又一起凑到幽暗的走廊角落里闲聊。
“祁颂的姐姐真的好漂亮啊,比电视上的明星还漂亮得多......”
“姐姐妹妹都好好看,这就是基因的力量吗?不过你们长得并不像诶。”
“祁姐姐不止漂亮,还很大方。”有个同学吭哧吭哧吃着方才郁落买的零食,“祁颂也太幸福了!我也想有个这样的姐姐。”
一向独处的高冷祁同学这回难得参与聊天。
浓密纤长的睫羽掩住发亮的眸光,她自以为克制地轻「嗯」了一声,“我的姐姐很好。”
“哇,我第一次看你笑......”
而灯光明净的一班教室内,班主任正在讲台上说明月考的情况。
“祁颂同学这次又是年级第一。半年来,她为我们一班争了很多荣光。”班主任说着,朝祁颂的座位上看过去。
旁边也不少家长顺着班主任的目光看来。
郁落在多道注视中礼貌地浅笑了一下。
“在孩子的学习生活中,家长也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可以请祁颂的家长对经验心得稍作分享,给出一些建议么?”
“......”猝不及防被点名要求发言,郁落的睫羽轻颤一下。
她最终从容地凡尔赛起来,不紧不慢地说:
“我们家祁颂从小目标明确,热爱学习钻研,在学业上全靠自己努力,我并没有什么经验之谈。”
“若说建议,我觉得家长更需要多关照孩子的内心,毫无保留地向她倾注和表达爱意,支撑和分担她可能承受的压力。”
那是她不曾拥有的,也是现在想给予祁颂的。
再度入座,在家长们的掌声中,高中教室的座椅、黑板上工整的板书、天花板明亮的灯光、以及班主任身戴「小蜜蜂」的嗡鸣一起投落入郁落的心里。
一瞬鼻尖发酸,洋溢起饱满的愉悦。
此时此刻她真的很幸福。
因为从来没有人这样给她开过家长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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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长会结束,一向饮食节制的郁落难得有兴致拉着祁颂在校门口那条美食街的小摊上买夜宵。
她手里端着一份麻辣烫,和祁颂并肩走过那棵她们每次碰头的梧桐树下,有一片叶子恰好坠落,拂过她的发梢。
穿着高跟鞋的郁落比祁颂高出一截。
眼看少女踮脚取下她头上叶片的努力模样,郁落轻勾起唇,擡手轻而易举地在她发顶揉了一下。
祁颂微赧,信誓旦旦:“我会继续长高。”
“好,快长吧。”郁落边笑着说,边将一块豆腐喂进祁颂的嘴里。
“你们下次家长会在什么时候?”她似是不经意间问。
祁颂下意识以为她是担心家长会太频繁开不过来,解释道:“大概一个学期一到两次,这个学期没有了。”
却见郁落的眸光瞬间耷拉下来,“哦。”
“嗯?”祁颂不明所以地眨了下眼。
“没关系。”郁落睫羽微垂,显得有些委屈:
“就是家长会瘾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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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秋去冬来。
郁落又病倒在床上。
室外正在刮风,吹得窗户呜呜作响。祁颂给郁落掖好被子,无法忽略女人的脸唇苍白。
她担心地说:“姐姐生病得太频繁了。我们去医院检查一下吧?”
郁落捂唇闷咳几声,眼眸里咳出了朦胧的雾气,拒绝道:“我秋冬一向是这样的,别担心。”
祁颂:“可是你去年秋冬虽然也生病,但并没有这么严重。去医院看看好不好......”
“我每年都去的。”郁落不忍她眼里的忧郁,解释道,“总是查不出什么大毛病,就是体质不好。”
长期过量抑制剂的摧残下,身体底子已经脆弱不堪,却又难以对症下药,只能停止注射后慢养。而她不可能放弃过量注射。┅
郁落有时觉得自己肯定会短寿。但每每想到这里,不曾难过。
反正也没什么值得留恋。在年轻的时候拍喜欢的戏、看想看的风景,而后英年早逝,似乎也算一个圆满的结局。
可此时她看着眼前少女面上满满当当的在意和担忧,突然想起以前看过的一部电影——忠犬八公的故事。
好像有些舍不得让祁颂有天等不到她。
于是她最终和祁颂说:“那,等我病好后,我跟你去跑步锻炼?”
祁颂平时挺喜欢运动。每天早上会在小区里晨跑几圈,给郁落带回早餐。周末还会去上巴西柔道课,说要保护她。
郁落此时说得信誓旦旦,但一周后的早晨被祁颂叫起床时,又不愿意配合了。
被窝暖热,她就像缩在洞xue里的小动物,看一眼窗外懒洋洋的晨光就想冬眠。
眼见郁落翻了个身背对自己,祁颂不依不饶地绕到床的另一边。
“姐姐,要锻炼身体。”她无奈又好笑,摇了摇床上的鼓包,“昨天已经耍赖一天了。”
半晌,鼓包里不情不愿地钻出乌黑的长卷发丝,接着是年轻女人睡意朦胧的面容擡起,脸颊上睡出红印,有些可爱。
那双眼眸懵懂地眨了下。
祁颂心头一动,以为有转机,却见那脑袋再度缩回去。
“......”
后来是如何被祁颂从被窝里扒着抱出来,郁落不太愿意再回忆,太丢脸。以至于忽略了对那种强势的一点回味。
此时她撑着小区里的某棵树,快要喘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