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两小无猜-初见
翻过了新年,南栖便四岁了。她刚睡醒正坐在床榻前,宣白小脸上睡眼惺忪,还留着一道红印。
叶家夫人顾雅跟前的老嬷嬷候在她屋内,见得她醒了连忙换人去打盆热水来。
后亲自取了巾帕伺候着南栖净面,老手上带着茧子拿着锦帕轻轻沾水小心擦拭着,就怕擦破了她家姑娘的嫩脸。
“栖姐儿,可是睡醒了?”顾嬷嬷替她又擦了擦手,笑着问道。
温水擦拭过脸庞,也赶走了最后一点儿瞌睡意,南栖就着嬷嬷的手起身穿衣。
一面穿一面问道:“嬷嬷,娘亲呢?娘亲生病可好些了,南栖今日能去见她吗?”年岁尚小,宣白尚带婴儿肥的小脸擡起,那双乌漆漆的眸子一眨不眨看着人,要将人的心都看化了。
盛夏晚边下了雨后起风,亦着凉,顾氏贪凉开了支摘窗入睡不甚起了些热。
本两三日便能好的小毛病,却不防撞见了那肮脏龌龊的一幕,叫她生生.气出心病来,风寒加重卧床不起。
南栖还小,为防止过了病气,便不让她往顾氏屋里去。
见着稚童眼底的渴望,顾嬷嬷到底是不忍心。
小姐年岁还小,放在旁的人家正是娇宠着的时候,如今摊上的是什么事啊。
夫人病着的时候,老爷公干几日未归,却正巧叫夫人身旁的丫鬟瞧见了在庙后街与一女子不清不楚,要命的是那女子还有一个孩子,同小姐一般大小。
夫人与老爷成亲以来,不说琴瑟和鸣,老爷大小事都依着夫人,就是怀着姐儿时也不曾纳妾。原以为是遇见了良人,却不想背地里吃相难看。
前几日夫人寻老爷对峙时,那厮所幸撕破了脸皮,要将姓吴的外室和那孩子认祖归宗接进府来。
压下心中纷杂的思绪,顾嬷嬷牵着南栖的手道:“姐儿先用饭,用完饭嬷嬷带你去见娘亲,就隔着帷帘远远看一会儿怎么样?”
南栖没听见后头的“远远看”,只知道能见到娘亲了。
乖乖地坐在梳妆台前由丫鬟梳发,用丝带绑了两个圆圆的双丫鬟。下人上了早膳,是宣软好克化的鱼片粥,甜糯糯的黑米糕点,并一些煎得两边泛黄的烙饼。
顾嬷嬷在一旁替她布菜,看着小人拿着勺一口一口吃着粥和饼,玉雪可爱的面上满是认真。
忍着心中的惆怅,也盼着夫人能看见姐儿还这般小,这般乖巧懂事不要再为老爷那事损了心血。若再不快些好起来,便要叫吴氏得逞了。
喝了小半碗粥,用了些饼和糕点,南栖自觉拿起杯盏含漱,用巾帕掖了掖嘴角后迫不及待看着顾嬷嬷道:“嬷嬷,我吃好了,快些带我去见娘亲吧。”
比她稍大几岁的一丫鬟从桌上的八宝玲珑盒中取了几样糕点包在巾帕中带着身上,以防小姐待会儿饿了想吃。
暗中瞥见这一幕的顾嬷嬷满意地点了点头,这路边救下的乞儿倒是也懂事,应了南栖后便看向她吩咐道:“绿墨,你也跟着一起去。”
唤绿墨的闻言眼睛亮了一下,赶忙行了个不太好看的礼唤了声是。她喜欢和小姐在一处,小姐虽小却知道许多稀奇的东西,生得也好看,还救了她的命,她想时时待在小姐身内,被选做小姐的贴身大丫鬟。
走在廊下,被炽热的阳光照得明黄发亮的地面上树影婆娑,斑斑驳驳摇曳着。和煦带着一丝丝热意的风拂面而过,不难受反倒有些微惬意。
南栖迈着小短腿跟在顾嬷嬷身侧,一手被牵着,走着走着将要走出院落时她突然擡头问道:“嬷嬷,这些日子为何不见爹爹?我听见了院子里有人说爹爹有了新的女儿了,我也有姐姐了。”
“为什么是姐姐不是妹妹,为什么爹爹也不来见我。”
听得这番话顾嬷嬷的眉头紧缩,这些下人管不住嘴竟到小姐面前说这些,见夫人病着便要给吴氏卖好,她定要好好盯着,敲打敲打这些长舌妇。
她伏下身去给南栖解释,见着她懵懵懂懂的眼神轻声叹了口气。
若是可以,这些腌臜事她不愿意解释给姐儿听。但见老爷这架势,是一定要将那女子擡进门了,那女孩势必也会入府。
走了一小会儿,到了顾雅的芳菲院内了,院中植了许多花花草草,有彩蝶翻飞,美不胜收。
顾嬷嬷扣响了门扉,轻声道:“夫人,老奴带栖姐儿进来了。”
不一会儿便听得里头传来女子虽虚弱但温婉的声音:“嬷嬷来了,带栖栖进来吧。”
开了门扉,屋里头的支摘窗半开,暖阳从外头倾泻,点点灿金透过藕碧色的帷帘落于床榻上那张美人面上。
潋滟桃花眸眼尾低垂,远山眉如黛般缥缈,她含着情看人时若江南一汪春水,柔柔婉婉,清雅殊色无双。
这般的容貌,却还是有人想享齐人之福。
见得娘亲,南栖没忍住小跑着过去,全然将顾嬷嬷说的只能远远地看抛至脑后。
她扒拉着床上被褥,委屈巴巴地撅起小嘴撒娇道:“娘亲,南栖好久没有见到你了,娘亲的病什么时候可以好起来。”
心病还需心药医,看着面前玉雪可爱的女儿,顾雅心头一时愧疚起,沉溺于被背叛的痛苦和与枕边人撕破脸皮的难过此刻被另一种感觉淹没,她的心揪了起来。
她的南栖还这样小,她不该只顾自己颓废消沉。
为母则强,似是想明白了什么,顾雅伸手拉住南栖白嫩嫩的小手,略显苍白的面上扬起抹笑,如空谷幽兰初绽般淡淡的却又惊心动魄的美。
“南栖乖,娘明日便好起来。这几日你爹爹可有陪你玩?”顾雅起身靠在床榻上,伸手费了些劲将南栖抱至床榻一旁坐着,惊得顾嬷嬷连忙上前来搭把手。
提及此处南栖摇了摇头,白嫩嫩宣白的小脸上满是不在乎,说道:“没有,爹爹有了新女儿了,没有来看过南栖。娘亲,南栖想和你玩翻花绳。”
稚童年纪尚小,谁平日里待她好便会下意识同那人亲近;谁平日对她不冷不热,敷衍了事,她只是也对那人没有什么感情,可有可无。
听得这番话顾雅面上一顿,后又觉得释然。都做出养外室这样的事了她岂能奢求叶涟对南栖有多好。
她靠在床榻上应了好,让下人去拿花绳来。
顾嬷嬷在一旁看着她的神色,揣度着说道:“估摸是院内的听见了风声在姐儿面前乱说。老奴寻出几个打板子,看那帮妮子还敢不敢乱说话了。”
语罢接着又道:“夫人,许是老爷那头刚将人接进来,热乎稀罕着呢。过段日子便会来看栖姐儿了。”
话音刚落便见顾雅面色苍白摇了摇头看向她道:“嬷嬷,这话你信吗?”那孩子不用她打探,吴氏都想方设法透了消息让她知晓,比栖姐儿还要大上三个月。
一想到枕边人日日夜夜流连于旁人的床榻还与她假扮情深,顾雅便觉得恶心。这几日一想到他的嘴脸愈发觉得当初看错了人。
往事不可追,这叶府她不愿再待下去了,只是苦了栖姐儿。
下人拿来了花绳,顾雅将细棉绳套在大拇指和小拇指上,双手一勾便等着南栖往下拉。
见小人玩得开心试探着问道:“栖姐儿,若你和娘亲出远门,以后也见不到爹爹了,你会难过吗?”
南栖不明就里,张口便问道:“为什么会见不到,我不难过,我想和娘亲一起玩。等我想爹爹了再回来看他。”
听得这番话顾雅失笑,是她多思了,南栖不明白和离一事。不过她不会舍不得叶涟便好。
才将那对母女接进来便这番作派,顾雅不放心将女儿留在叶府,亦舍不得与她分开。
她宠溺地笑了笑,摸了摸南栖头顶发带绑着的揪揪,继续同她翻花绳。
午后的阳光从支摘窗透进来,有些闷热,却将屋内照得亮堂。床榻上的女子略微苍白发灰的面庞一点一点被照亮,被晒得红润了起来。
玩过后,南栖坐在桌边喝着白水。
顾嬷嬷有些踌躇着看向顾雅,支吾着说道:“夫人,你是想...”她到底是未敢吐露和离二字。
顾雅不答此话反倒吩咐道:“栖姐儿院内的丫鬟便无须罚了,姐儿这几日便住在我院里。这府内她们爱怎么折腾便怎么折腾。”
言外之意是她铁了心要和离。
顾嬷嬷心头一凛应下了:“那老奴过会儿便将姐儿惯常穿的衣物拿过来。”
转念一想夫人生得年轻貌美,离了老爷自个过也好,不愁良缘。只是栖姐儿该如何办,莫非要留她在这处。
顾嬷嬷从小看着南栖长大,这样的想法一冒出来面上焦急便掩饰不住了。
顾雅瞧出了她所想安慰道:“栖姐儿我要带走,此事还需再议,务必要做到稳妥。”
看着在桌边乖巧喝着水的南栖,顾雅没有喝下人端来的药。她本就是心病,挨了这些日子越喝这药越发觉得身子虚得厉害。
如今为了栖姐儿,她得快些好起来,为以后谋算才是。
南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日早晨睡得迷迷糊糊便被娘亲抱了起来,软软乎乎又香的怀抱她很喜欢,阖着眼她便笑了起来。
穿戴妥当后便坐上了马车,车室内只有娘亲,顾嬷嬷和绿墨。
身旁还放着几个包袱。
“栖姐儿,日后你和娘亲一起去另一个地方,便忘了你爹爹吧。”顾雅将她搂在怀中,指骨漂亮纤细的柔夷轻轻拍着孩子的背。
南栖还小,时日久了便会忘记,总好过留在那受苦。
叶涟本不欲让南栖离开,毕竟是他的亲生骨肉,可顾雅这女人放话,若是想让吴氏进府便得让南栖和她一起走,不然就去报官。
偷养外室,宠妾灭妻的名头压下来,他日后升官也是无望了。
本来养外室这事儿虽不光彩,可只要不过明面将外室子接进府内就好了,可吴娘陪了他这么多年,受苦受累没了正妻的位子也丝毫不怨言,也瞧着湘姐儿也大了,叶涟便许了她平妻的位子。
反观当年顾雅娘家富贵,“以势压人”才娶了她,如今顾家只剩顾雅一人了,他丝毫不惧她会不同意让吴氏进门。
不曾想顾雅这回一改温婉的性子,吴氏又在他身旁哭诉让他舍了她去。两相权衡,他早就厌了顾雅这般故作清高的脾性了,便同意了此事。
马车晃晃悠悠离开,前往江南最大的府城苏州。
南栖年纪小,早在马车晃晃悠悠和娘亲的温柔喃语中睡着了。
入了苏州府城,顾雅打算盘下间铺面卖布,早年顾家便是靠一手扎染布料的手艺发家,配上江南独有的绣法,布料好看为上乘。
除却江南的闺秀喜欢,亦得临安的贵女追捧。
顾家爹娘马车失事后,这布便也不卖了,顾雅一心做好叶家的夫人。私下里绣绣花样子,为自己和栖姐儿量体裁衣解解闷。
甫一入苏州城内,虽盘下了铺面却少有人知,顾雅事事躬亲。就这般忙活了小半年才将生意做起来,亦招了几位绣娘。
她不求大富大贵,只要衣食足便足矣,是以铺面每日卖出的布匹和成衣数量有限,绣娘与她也不会累着。
就这般半年下来也赚了许多。
她忙碌,南栖也乖巧,跟着家中请的女先生念书识字,只偶尔缠着她玩闹。
顾雅自觉亏欠南栖许多,便准备在今岁三月里府城城郊桃花海的桃花开了后带着南栖去踏青,那地依着一弯湖水,使些银钱便可雇艄夫划着乌篷船绕着湖转一圈,再走远些还可放纸鸢。
为着这次出门,顾雅与顾嬷嬷准备许久。
母女二人穿上新裁做的衣裳,小的年岁不大却已瞧得出日后美人坯子的模样,穿一身粉白的襦裙像个雪白软糯的团子。
可爱的紧,顾及她年岁小,顾雅便没有为她准备帷帽,只多穿了件外裳以防湖边风大着了风寒。
反观她,一袭掐腰碧色锦缎长裙,二指宽的腰带系在那细细腰身上。虽是为人妇过,却仍恰似楚楚十五女儿腰。
她一介弱女子带着栖姐儿出门去,饶是顾嬷嬷也在,还是尽可能地不被旁人注意到为最妙。
未挑亮色的衣裙穿,那张如江南小雨过后烟雨朦胧杏花初绽般娴静的面庞亦被帷帽所掩。
唯有风动时分,长至衣裙下摆上三寸的纱制帷帽随风而动,衣襟紧紧贴着后腰,才能瞧出几分玲珑雅致来。
本朝民风开放,街坊上多的是相携而行的佳人公子,女娘家贯来爱俏,顾雅一行人落于人群中再是平常普通不过,顶多.多瞧南栖几眼。
赁了车马一路慢慢驶向城郊,苏州官道阔,去观桃花者再多这道也容得下。
下了马车所见桃红柳绿,片片白,粉白,红色的桃花尽数汇成花海,迷了人眼。南栖过往多素待在叶府中,少有出门游玩的时候,来了苏州府城,亦待在屋内。
见得这满片山头的桃花,当下叫嚷着要跑,还要去里头放纸鸢。
顾雅见她面上兴冲冲掩饰不住,无奈地摇头笑了笑,对着顾嬷嬷道:“嬷嬷,你跟着栖姐儿去玩吧。我便在此处随意走走,过会儿在前边儿那亭子中见。”
顾嬷嬷一手拉着南栖,看着独身一人的顾雅,饶是掩了容貌若有心人探之一二便可见其清丽殊色。
她面色纠结终究妥协地担忧说道:“那老奴带栖姐儿去前边儿玩,夫人一人小心些。”
顾雅帷帽所掩下的面庞浮起一抹笑,点了点头算作应声。
她在苏州府城内对外的身份是丧夫的孀妇,独自一人抚养孩子。因着为人低调和善,并未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就如此时般,她一人入了桃花林,饶是抱着随意看看的心思越走也不由得越发沉浸了进去。
风起,满树桃花扑簌簌,落英缤纷,有粉白的花瓣从枝头飘落,汇成一场粉白的雨。
若是能静静地这般看花开花落,不失为人间幸事。
帷帽下带的长纱从身前交领衣襟右衽处两边开,顾雅擡起白皙的柔夷接住粉白的桃花瓣,正要细看时耳边却突兀地传来一道男子的声音:“顾娘子,你可是让我寻了好久。”
熟悉的声音,顾雅别过脸去,瞧见了隔壁典当铺面掌柜的儿子吉六。为人游手好闲,最爱偷鸡摸狗,喝花酒,平日里见着他顾雅都是避着走的。
不曾想,今日这人竟听了风声一路跟来。
帷帽下头,顾雅好看的眉头蹙起,决定不搭理她快些从桃林里出去,到人多的地方去。
见佳人不理她,从身边擦肩而过,径直往前走。
吉六伸出的手落了空,他瞧着精瘦精瘦的脸上浮过一丝疑惑,莫非是认错了人?
此地勋贵家的妇人小姐亦会出来游玩,若冲撞了贵人的下场不用多想吉六也明白,借他八个胆也不敢唐突世家小姐,官家妇人。
但顾雅便不一样了,生的貌美,听说毫无靠山来头,且那家衣料铺子一年也能赚不少。若成就好事,人是他的,那白花花的银钱亦是他的了。
也省的老爹日日念叨他不成器,他是不成器,找个成器的媳妇儿不就好了。
看着前边儿走得愈发快的倩影,吉六眯起了眸子,不对,他记得出门前瞧见顾雅上马车就是这套衣裳,且连走起路来轻袅如烟,腰肢缓摆的模样都一样。
不会错的,就是他。
吉六三步两步上前去拉住顾雅的手臂,他身量不高,就只比顾雅高上三寸左右。饶是如此,他用劲了力也不是顾雅这般的深闺妇人能挣脱地开的。
“顾娘子,我想与你好好说话。你安分些,我也能好好待你。”不知廉耻的话眼前人口中说出,顾雅只觉恶心。
她受够了男子这般嘴脸,既要又要。
“你要说什么便说,且先松开手。”声音温婉动人,若江南的一汪春水,绵柔又荡漾,但如今这声音却透着股冷意。
春水结了层冰霜,不软和了,刺人的紧。
吉六是见过顾雅出来苏州,抛头露面开铺子对来往女客是如何笑的,如今到了自己头上便竖起了冷眉。
他瞧着不爽的很,什么东西。
当下将手攥得更紧了些,龇牙咧开厚唇道:“装什么装,你一妇道人家抛头露面开铺子也不知道卖了多少回笑了。如今却装得贞洁烈妇般。”
“老子告诉你,你一个孀妇带着个拖油瓶,苏州好些的人家谁会要你。今日六爷我瞧上你了是你的福气,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
语罢他低头便要/亲、下来。
顾雅狠狠地踩了他一脚,吉六吃痛下意识松开了手捂着脚哎呦叫唤。见到嘴的肉飞了,顾不上脚痛连忙上前追去。
一条小溪潺潺,绕着桃花林蜿蜒着往下头去,水流汇至外头的湖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