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走
下月便是春闱,萧铎这些日子早出晚归。今日刚从国子监下学归来,不知为何,觉得府上气氛与之前大相径庭。
这个时候,正是府上主子用晚膳时,下人将一天的活儿都忙完了,正是躲懒的好时候。
往素院内最爱躲懒的扫洒丫鬟温珠今日却依旧拿着扫帚刷刷地扫着青石板道上并不存在的落叶。
虽开了春,春寒却依旧料峭。温珠穿着府上粗使丫鬟统一的深绿袄子,外罩同色系褙子。年纪尚小梳着双丫髻,此刻低着头默不作声地扫着地。
手被冻得通红,隐约可见皲裂。
萧铎自问不是苛刻下人的主子,院内人躲懒只要不是太过分他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耳边扫帚划过青石板的刷刷声有力。
有节奏得律动着。
眼瞅着天色变黑,再过一会儿廊下便要挂上灯笼了。萧铎看了眼身旁的云礼,后者会意上前道:“温珠,你今个儿怎么还在这当值。天都黑了,你扫叶子瞧得清吗?”
陡然听见有人叫她,温珠身子颤了颤,一擡头发现是四公子的贴身近侍云礼。后头站着个身量颀长的郎君。
淡淡月色落于那白色衣袍上泛着一圈光晕。
温珠哆嗦了下转瞬又想到她在认真干活不用害怕,拿着扫帚行了了一礼道:“见过四公子,见过云礼大哥。”
“奴婢不敢偷懒,此刻还未到下值的点。”
“往常也不见你这样啊,前些日子你不是跑到小厨房烤火躲懒去了吗?”云礼不信,笑嘻嘻揭了她的短。
萧铎则怀疑是否芳姨娘来过了,敲打了他院内的下人。
公子清隽的眉梢皱起,芳姨娘虽是他亲娘,但他向来不喜她插手房内琐事。
见得公子面色不太好,云礼忙劝道:“这处干净的很,白日里你当值的很好,公子仁心,见不得这样冷的天下人还在外头。你无需在这了,回去吧。”
温珠闻言如蒙大赦,但还是犹豫了一番道:“今日里大夫人杖毙了一人。是二表姑娘院内的人。由头是未尽好奴婢的本分,所以奴婢才怕未尽好本分也被杖毙了。多谢四公子仁心。”
说完话温珠连忙拿着扫帚退下了。
实则是她未亲自去观看杖毙,只听得府内下人传的流言,传来传去就变了模样。由偷窃财物污蔑主子变成不守本分,偷奸耍滑,温珠便理解歪了。
是南栖表妹院内的丫鬟被杖毙了,萧铎皱着的眉梢未有一点儿放松反倒皱得愈发的紧了。
他不是这样奴仆,想到的只是眼前的事。
栖迟院的下人虽归大房管教,但若真犯了错,南栖表妹自会管教,再不济去求助二夫人。怎么就严重到了如此地步,闹到了大夫人那还被杖毙了。
表妹她可否因这丫鬟受了大委屈。
萧铎直觉事情不是如此简单。
他从廊下入,穿过几道拱月门,从栽着青葱枇杷树的小道上过,回了院内去。
他归来的晚,还未用晚膳,此刻更加吃不下了。
所幸入了书房,拿起笔洗上头的青玉雕花纹管紫豪提笔,便摊开宣纸开始写策论。写着写着字迹愈发凌乱,心中有杂思,思维凝滞下笔迟缓,豆大的墨从笔尖落于宣纸上头。
将一旁写的字亦晕开了。
若是科考时,卷子脏污了乃是大忌。
他搁了笔,将墨迹尚未干透的宣纸拧成一团丢到纸篓子里去。云礼在书房门边探出了头,见公子心不在焉杵在桌案前。
走了进来道:“公子,芳姨娘听闻公子刚刚下学归来还未用饭。请公子去留芳院用晚膳。公子要不要应下?乌枝姑娘还在外头等着呢。”
“哦对了,姨娘还说一人用饭太寂寞,已将后院的芙娘子先请去陪他了。”芙娘子便是之前芳姨娘做主塞到萧铎房内的人。只待日后娶妻三年期满后擡作姨娘。
知母莫若子,萧铎明白芳姨娘的用意。
看着笔洗上头隔着沾了墨毫毛湿漉漉的提笔,心头有些烦躁。为何他的娘亲不能如嫡母般识大体,从不干涉他房内事。
正是春闱要紧的关头,他哪有心同芙娘子整些风花雪月的事,本就是把她当做身旁大丫鬟看待的。
他张口正要推辞忽又想起扫洒丫鬟说的那件事,他终究不比芳姨娘是内宅妇人,对后宅消息知道的详细。
此番借着用膳的机会去问上一问,说不得有些头绪,也好过在这徒自烦忧。
“姨娘好意,莫敢推辞。你去说,我待会儿便至。”萧铎看向云礼道。
云礼哎了声,不曾多思便往外头去了,与在前厅站着的一丫鬟如实说了:“乌枝姑娘,公子说他待会儿便至。劳烦你回去同姨娘说声。”
乌枝是个浓眉大眼的姑娘,闻言笑了起来:“这样好,姨娘许久未见得公子了,我这番回去回话,她定是十分高兴。”
乌枝走前看向云礼似是想起了什么道:“我观芙娘子走时衣裳单薄,也没披件氅衣。你警醒些,替公子敲打敲打蘅芜苑的下人。”
公子向来不喜旁人在他面前提到芙娘子,如今快要春闱了,他身为公子的贴身近侍更加不会去触公子的霉头。
再者芙娘子性情温和,平素里不说一句重话,当年她做公子跟前大丫鬟时便很受下头小丫鬟们喜欢。
想来如今成了公子房内人,小丫鬟们只会待她更好,哪会出现奴仆苛刻主子的现象。
听得乌枝这般提醒云礼笑得乐呵呵应下了,心头却不把这当一回事。连连再道:“乌枝姐姐快些去吧,不然待会儿晚膳备晚了,饿着了几位主子便不好了。”
看了擦黑的天色时候确实不早了,乌枝连忙哎了声收回了心思匆匆而去。她也是看云芙可怜,好好的姑娘家熬得不见鲜活颜色,明明以前是那般温柔,通身肌肤嫩的能掐出水般的人。
不然,也不会被芳姨娘选中塞入公子房内。
如今提也提过了,希望能帮上她一些,也算全了以前的姐妹情分。
云礼到底是年纪尚轻的半大少年,瞧事情的眼光太过于流于表面。云芙是大公子跟前大丫鬟时,人生的好看,又得宠,脾性又好,自是得下头丫鬟们喜欢。
然成了公子房内人后,饶是没名没姓的通房只要得到公子喜欢,日后诞下一儿半女前途也是不可估量,说不得能谋半个夫人当当。
刚被收入房内时自然人人都好生伺候着,但心头却是不服。凭什么一样的丫鬟贱籍她就能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往日里情分都变了味。
时日久了,再一看公子根本不来她房内,不喜她,冷落她。下头丫鬟们便心思浮动,巴不得见云芙的笑话。
可劲儿的奚落欺负她,嘲弄她不要脸面入了公子的房内,结果过的还不如当丫鬟的时候威风。云芙性子又软,就算被欺负了也笑一笑便过了。
就是这般日日夜夜熬着,熬得人越发瘦了,一身湖蓝色绣球纹锦缎裙穿在身上也显得空空荡荡,肩处瘦削,险些要兜不住了。
萧铎进了留芳院便见得芳姨娘身侧坐了这样一位女子,似开败枯萎了的丁香花,细瞧眉眼又是以往温顺熟悉模样。
下意识皱了眉唤道:“云芙?”
见得她擡头才知真是她,不解问道:“你如今怎的越发消瘦了,可是下人伺候的不尽心。若谁伺候的不尽心便告诉我,尽数拖出去发卖了。”
直接发卖了是很严重的惩罚了。
云芙眼眶略有些湿润,恍惚见得公子一路从外头来,一身白衣依旧清隽如许,眉眼落拓温柔。
这是她从少年儿郎翩翩年少一直看到如今温文尔雅模样的公子啊。
听得他唤她才惊觉自个儿又出了神。
连忙从圆凳上起身福礼:“云芙见过公子,公子安。”似是想起刚刚他问她话了,又赶忙回道:“劳公子费心了,云芙一切都好。能得公子挂念,云芙心头欢喜。”
见她无碍,依旧与从前般问什么都道无事,只不过与从前相比会说些漂亮话了。
萧铎便淡淡嗯了声,再唤她起来坐下。
芳姨娘乐得见这样一幕,拉过二人的手道:“你二人情谊相通,为娘就放心了。”
思及等会儿还要问南栖的事,萧铎未出声反驳,只是低垂的眉梢无声蹙起又松开。
正沉浸在公子关心她了,神情更加恍惚的云芙自是没注意到这一幕。听得芳姨娘的话,面上泛着红晕低下头去。
真好,还能离公子这般近。公子心中还是有她的,说不得只是此次春闱太重要,他才寻不得空来见她。
她一向知道公子的宏心,做学问上亦是兢兢业业,多年来上学未懈怠过一日。只求老爷能越过大公子二公子看一眼公子。
不流连于后宅,不耽于女色是正常的。
玉箸夹了块嫩乎乎的茄子,云芙吃了一口,觉得这菜再是甜不过了。
饭菜用了一半,萧铎见时候差不多了便旁敲侧击问道:“今日儿子下学归来见院内扫洒的丫鬟办事都比平日尽心。一问才知是大夫人杖毙了一丫鬟以儆效尤,娘亲可知发生了何事?”
“夫人那般的脾性不像能做出这般事的人。”
芳姨娘听不得亲生的儿子说崔氏好,四下看了眼见没有外人便道:“哼,你是不知道。这事可没有看来这般简单。”
“听说啊是崔家那小姐寻了栖迟院那处的错处,被杖毙的那丫鬟做了伪证。这事那日闹得大,太夫人二夫人二老爷都去了。”
“最后查明了真相,为安青台院那边的心,太夫人做主杖毙了这丫鬟。”
芳姨娘吃了口菜,放下玉箸,她本就是闲不住的性子,这般一说话匣子一时便打开了。
“你娘亲我比你多吃了几年饭,知晓这事定不是表面这般简单。柳氏打的心思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呸,就她那两个外甥女什么身份也想嫁入我兰陵公府的大房。”
“那崔涟漪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定是听了这流言怕了,借机挑的事,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不然,太夫人为何要杖毙那丫鬟,死人的嘴可是最牢靠的。”
芳姨娘同大夫人不对付,自然见不得姓崔的好,她乐得见崔氏,崔涟漪倒霉。
就这般胡乱猜测竟也将事情猜对了几分。
萧铎才不管什么丫鬟杖毙,崔涟漪偷鸡不成蚀把米,他只忧心南栖可好。见芳姨娘说到心头上放下了箸便低垂眉目,夹了一筷子菜至芳姨娘面前的碟子内。
旁敲侧击道:“娘亲说的是,那大夫人和崔小姐没有讨着好,栖迟院的二表姑娘又如何了?”
芳姨娘此刻觉得不对劲来,他这儿子她知道,向来不喜听她说内宅这些事。正在吃粳米饭的云芙听得此话也觉得不对,口中嚼完最后一口饭也放下箸来。
她依稀记着云落同她说过的,公子曾巴巴得送礼给这位叶家的二表姑娘,但人家并不稀罕公子的一番好意。
看着公子执箸为芳姨娘夹菜的手,面上虽毫不在意,云芙却察觉出他话内的焦急与在意。突然觉得口中吃着的粳米饭,适才觉得再是香甜不过,如今竟再尝竟尝不出味来了。
也许,公子只是随意一问,是她多思了呢。公子进门来便先注意到她了,关切她为何又瘦了。
但云芙自幼时便伴于萧铎身侧,向来最是了解萧铎的心思。如今这般只是偏偏自个儿罢了。
芳姨娘不去吃萧铎夹的那菜,眼中带着警惕叮嘱道:“铎儿,你莫要去沾惹那姓崔的和姓叶的。我儿下月春闱便将考取功名,有的是五姓贵女要嫁与你,何苦去沾那破落户。”
见萧铎面上不喜,云芙还是笑着找补道:“公子,姨娘的意思是崔家小姐怕是要与二公子成婚,你即将春闱,叶小姐也无大碍,无端地让这些内宅事扰了您。”
芳姨娘赞赏地看了她一眼,接话道:“是这个理。都怪为娘多嘴,同你说这些做什么。”
萧铎继续替芳姨娘夹菜,清隽之音听不出悲喜:“姨娘,叶家也是在朝为官的,算不得破落户。菜要凉了,姨娘快些吃吧,儿子还有事便先回去了。”
语罢萧铎便搁下箸,拿起一盘的茶盏含漱后离去了。
留芳院一下少了个人,似乎又冷冷清清了,芳姨娘哭丧张脸道:“芙娘,你听见没,他刚刚唤我什么。”
“这是怨我呢,没给他一个有权有势的外祖家,让他在两个哥哥前丢了份儿。我这不是想着为了他日后仕途能顺些,别娶个同我般出身的,寻个五姓高门的儿媳,撑撑门面。日后也不至于在他两个哥哥前又矮了一头。”
萧珏娶了卢氏清瑶,如今眼瞧着崔氏那口风,是要替萧衍定下崔氏涟漪,就她的铎哥儿还尚是一介白身,又是庶出,也不知五姓出身的贵女能否看得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