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修罗
面包车刚开进小楼前方的院子里,车里的人就纷纷直起身来。苏朝晖一下车就看见小院的中间停了辆虎头大奔,紧挨着路边的位置还有两辆面包。
此时院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却没人大声说话。听着周围人的窃窃私语,苏朝晖有些忐忑不安起来,他找到宝玉和兴旺,顺着人群挤到他们旁边。
“你们怎么都不进去?”他悄声问。
宝玉刚要开口,眼神就移到了苏朝晖的身后,苏朝晖随之回过脸看去,老蛇站在紧靠着门的过道边,竖起手指挡在嘴边,然后对众人道,“安静点,排好队在这里等,喊到名字的进来。”
在场众人稀稀拉拉排了三队,苏朝晖也茫然地跟着人群挪动,直到被兴旺拍了一下肩膀,才跟着他们排到了队伍的末尾。
“月底侯爷都会来发工资。”兴旺对苏朝晖说道,“还有清点人数。”
此时恰逢月底,之前苏朝晖在听这的人聊天时,也有所听闻会发工资,但自己情况不同,那晚在地下仓库里,他分明听见章立文在宋宇面前与自己撇清了关系,这么一来自己既不是章的手下,也谈不上是宋宇熟人,而是一个边缘化的“个体户”,还能拿到钱吗?
“清点人数?怎么个清点法儿?”他试探着问。
兴旺诡秘一笑,“就是看看来了哪些人,又走了哪些人。”
“来了的怎么说,走了的又怎么说?”苏朝晖接着问。
兴旺想了想却摇头,“不清楚。”
这里鱼龙混杂,互相之间都有堤防,苏朝晖心中有数,没往下问。
不大一会,老蛇已经点了好几个人,他们都是进去没多久就出来的,有人拿了钱,有人没有,有的多有的少,有自己的小团体的,正聚在一起说小话。
苏朝晖在人群中安静的像只病狗,可耳朵却竖得像兔子,这是他分析和判断自身处境的重要信息来源。
在计划经济时代的尾巴上,大部分人还在拿死工资。这里却用上了市场经济里的激励机制,底薪加提成,多劳多得。
苏朝晖给自己算了一笔,今天收入200元。如果折中按照每天收入250元,一个月最少有一万多,按照提成的算法,大约能拿到2500元的工资。这笔钱相较于收入而言少了很多,但在90年代,月入800都是高薪职业了。
他自咋舌,谁能想到这山里不起眼的小砖楼,居然养了这样一批社会流民,他们各有本领,每月都能稳定地收入一笔巨款,还是现金,这小楼最多是分支,上面大有可能养着其他产业。苏朝晖的能记得的游戏厅是其一,但绝对不止游戏厅这么简单。
宝玉进去没多久也出来了,兴旺看他两手空空,“你又没拿钱?”
“用钱还要打报告,我又不会写字,不拿了。”宝玉看向苏朝晖,又道,“存公司里能涨利息,你也存吧?”
原来工资也不是全发现金,而是记录在每个人的名下,要钱得打申请,不要就存在公司的账上,等于为公司提供了一笔流动现金,跟银行原理类似,发些利息以示酬谢,十分规范。
“侯爷今天心情好吗?”兴旺问。
宝玉似是而非地点点头,“看不出。不过我走之前他问了个电话号码,问我认不认识,章总笑我连数字都识不全,当然不认识了。”他憨憨一笑。
听到电话二字,苏朝晖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几天前他给苏玲打的那通电话,是悬在心头的定时炸弹,若是他们没翻通话记录则罢,可苏玲寻子心切,一旦去电信局查到号码打回来问,情况就凶险了。
“等对方回拨,一问不就知道是谁打的了?”苏朝晖若无其事道。
兴旺摇头,“他们的手机卡多着呢,换着用,而且很多号都是虚拟号,外人根本打不进来。”
苏朝晖松了口气,又问,“侯爷凶吗?”
“你不惹他他就不凶。”兴旺打了个哈哈,“你不要撒谎,不要乱讲话,老老实实的。”
可是苏朝晖根本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自己是章立文拐来的事,侯爷要是问,说了实话会得罪章立文,说了假话被拆穿,在这种帮派里,高层虽然各有私心,但本质上是同道中人。好比宋江和卢俊义,宋江会为了投诚而暗搓搓害死张顺,但绝不敢公开得罪玉麒麟。对他们而言,死个小弟无伤大雅,可管事的一旦公开闹掰,人心会散;人心一散,局面就不再可控。
苏朝晖打消了说实话的念头。人为刀俎,自己是那砧板上的小公鸡。
暮色从浊黑的山涧蔓延到空中,黑色的鸟群落在树梢。
小楼门前的两颗大红灯笼亮了起来,灼热的红,看得人心恓惶,灯影飘渺在阴沉的夜色里,黑红交接,鬼魅如噩梦之渊。
苏朝晖闻到了饭菜的香味,却没有丝毫胃口。他蹲在地上,一张张数着今天要到的钱,强迫症般抚平,叠好,再抚平,再数一遍,再叠好,循环往复。
“小亮。”
听到这声喊,苏朝晖深吸了一口气将钱攥在手心,跟着老蛇进屋。
屋里的吸顶灯里依旧盛着蚊蝇的尸体,只是越来越黑,让人怀疑是不是有一窝蝙蝠住了进去。
灯下的桌边没有人,侧旁的小屋却亮起了灯。
苏朝晖擡头瞄了一眼,见小屋门口站着个深肤色,深眼窝的男人,脖子上有道醒目的刀疤,但神态不比楼里那帮人戾气,相对内敛安静。男人循声擡头,二人眼神相撞,苏朝晖低下头去。
“小亮来了。”老蛇敲了敲门。
小屋内一张黄木桌靠纱窗,单人床靠墙,床单被罩是常见的牡丹花,上面放着个小夹包,90年代最流行的老板包,有人拿它放钱,有人拿它装枪。
章立文背冲门口,和宋宇面向而坐。桌上有一摞账本,宋宇左手写账,右手按计算器。
在二人旁边,站着个清瘦白净的中年男人,个子不高,灰色西裤白衬衫,非常有气质。他看看手机,又指指宋宇拿笔的手,“你笔抓高一点。”
苏朝晖看傻了,这一幕乍看就像老子在辅导儿子做作业。但他不敢放松,侯镇林一擡眼,他心跳就加速,只能避开他的眼睛喊了声老总好,然后向章立文交钱。
章立文也不看苏朝晖,数完钱就报给宋宇。苏朝晖眼神无处安放,余光瞥得到侯镇林,他的眼神并不是剜人的锋利,而是钝利,像三棱军刺,刀尖和刀刃不明显,不漏光,可一但打起转来就能把人搅得血肉乱飞。
“你这个月收入一万三千四百一十五块八毛两分,算出来工资是三千。你存着还是取?”宋宇算好账后问苏朝晖。
侯镇林啊了一声,“他这么厉害?”他的声音字正腔圆,看看账本,确认无误后问章立文,“这你的人啊?”
“小宇的。”章立文心里门清,按照和宋宇约好的作答。
侯镇林看了一眼宋宇,见宋宇嗯了一声,又便问苏朝晖,“小伙子,你是哪里人?”
苏朝晖不敢看侯镇林的眼睛,只能看他的鼻梁,听说这样看人在对方的视野里和看眼睛是一样的,还可以消除紧张。
“宜县人。”他答。
宜县是魏长风的老家,苏朝晖也算那里人。而这么说本意是保护苏玲,故意不暴露真实地址。苏玲一个弱女子,日思夜想等自己,万一这群人起了歹心,随便一个诈骗就能让她倾家荡产。
侯镇林恩了一声,“宜县?我三年前去过。”他低下头又按着手机,“宜县的那个大转盘,现在还在不在?”
苏朝晖倒吸一口凉气,万幸说了熟悉的地方,“您说的是火车站那个吧?不在了。”他每年清明回家给魏长风扫墓的时候,都会路过火车站。
“哦,”侯镇林又问,“松北路有家老鸭汤馆,叫什么?”
苏朝晖回忆了一下,那家汤馆非常有名,当地人都知道,“卢三妹老鸭汤。”他口中作答,心里推测着接下来的问题,同时回忆了魏长风在宜县的住址,等侯镇林再问。
“宜县不穷啊,你怎么出来了?”侯镇林擡起看手机的眼。
苏朝晖被他盯得头皮发炸,“我家里穷,想出来打工,没碰见合适的。”实际上宋宇跟自己走的不近,也没串过口供,只能往模棱两可了说。他说完瞄了一眼宋宇,见宋宇噼里啪啦按着计算器,仔细一看都是乱按。
“你之前干什么的?”侯镇林又问。
“我在菜市场帮人送货。”苏朝晖怕他又盘问,只能往自己熟悉的事上说。
“行了行了,”宋宇擡头打断侯镇林,“你审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