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薄雾
角县地处两省交界,它偏北未北,却总给人一种灰蒙蒙的感觉,哪怕是盛夏的枝繁叶茂,也没能给它染上些许色彩,好像阳光永远照不进来。
这是角县的中心地带,天快亮的时候,蚂蚁般的人群会朝这里聚拢过来。在诗人眼里,这些是风景,是红尘滚滚,是尘世如潮人如水。但在卖菜的,卖早点的,下夜班的,进货的人的眼里,这就是一张张大差不差的面孔,日复一日,永不停息。
清晨五点五十分,油坊巷外的早市有了熙熙攘攘的人烟,摊位接二连三地支起来,叫卖声,自行车声和广播声渐渐把这个城市叫醒。
宋宇是五点半出摊的,他的三轮车拉板上满载着旧书,停靠在油坊巷的进口处。此时他正在进行开张的准备,书籍按照种类、大小排得整整齐齐,破损的标签页描好价格,品相最好的在上面充门脸。
手上忙碌着,眼睛也不得闲,时不时往四周瞄上几眼。自从那天去药房被矮子跟踪后,他就找人不间断地盯那个交接信息的废信箱,可三天过去,却一个人也没逮到。这种感觉很磨人,只要被人盯上一次,就会时刻感觉被人盯,变得疑神疑鬼,犹如惊弓之鸟。
“小伙儿,”油坊小区的吴老晨练回来,看见宋宇蹲在摊前发呆,“上回我让你找的书,你找到了吗?”
宋宇收起脸上的疑云,把叼在嘴里的烟夹回耳朵上,从车里拿出一本《西夏古籍叙录》,“您看是不是这本。”他打了个哈欠,“为了给您找这本,我跑了几个书市,最后搁别人手里抢来的。他还不愿给呢,我是求爹告奶…中华书局,1979年的。这品相的您能找到第二本,我把书吃了。”
吴老看着很是满意,“没错,真好。连我都找不到的书,居然能让你找到。”
“别客气,我就爱找东西,”宋宇又送了他一张书皮,“越难找的,我找着了越高兴。”
吴老笑了,“多少钱?”
“老熟客。您看着给,我也忽悠不了您。”宋宇接过吴老的百元大钞,手搁在裤兜里倒腾半天,愣是不往外掏一张零头,嘴里嘀咕,“六七十,七八十…哎哟喂,路费都够我亏的…”
吴老会意地摇摇手,“零头我不要了,你再帮我找一套《金瓶梅》吧。”
宋宇眼睛一亮,“成。绣像还是词话?哪年哪家?”他拿出一打夹着印蓝纸的收据,“您说我写。这套书挺沉,找着了直接给您送家里。”
吴老是常客,所以宋宇在他走远后才拿出验钞机。两年前他迷上小人书,干脆买了100斤的旧书拉到夜市卖,顺便自己看。他年轻力壮,几十斤的书一只手拎起来不费力,加之嘴甜会忽悠,头月就挣了几百。后来97年严打,城管经常突击,晚上又容易收到假钞,干脆改摆早市,六点出摊,九点收摊,有时为了清库存,也会蹲蹲后半夜的鬼市。
趁着间隙,他到隔壁摊要了几个鹌鹑蛋,蹲在伞蓬下剥壳。刚开了口,头顶上就传来一个蹩脚的本地口音,“靓仔,换钱,十张五块。”这里的人都知道,想找老板换零钱,要先问一句开没开张,不进就不出,是这的规矩。
宋宇心情不佳,把帽檐压得更低,“没开张,不换。”
那人也不走,自顾拿了本《太平天国》,“听说你们摆摊久的,一眼就看得出别人想不想买,那你看我想不想买?”
宋宇啧了一声要骂人,擡头看见个穿薄风衣,戴眼镜的干瘦男人,他没好气地笑了一声,“我看你想卖!”说完再次看了看四周,“怎么样,打听到没?”
瘦男人眉头纠结,从怀里掏出50块,那纸币背后写着字,他指着字道,“你要找的人叫梁有娣。可这个人叫贺笑眉,年纪也不对,她32岁,也不是泸洲人,但目前最接近的就是她,你再想想,是不是叫梁有娣?不是招娣、盼娣、来娣?”
“我要记得还找你?”宋宇把鹌鹑蛋吞下去。那纸币上写的是一串关键信息:巫江,兴裕饭店服务员,贺笑梅。他不解,“可能改名了?能查到改名的信息吗?”
瘦猴说,“当然能,但很复杂。不是钱能解决的。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拿着你的照片直接问她。”
宋宇摇头说,“不要,不要提我。”
“…我试试能不能再跟她身边的人打听看吧。这样的人流动性大,打一枪换个窝,有的躲债的或者逃犯,眼睛耳朵更灵光,知道有人打听自己,马上就跑路。”瘦猴叹了口气,“后几天我不去药房,潮汕仔在,你有事就找他,或者打我传呼。”
宋宇想想说,“要不你别管了,我总感觉咱们给盯上了。”他给了瘦猴五百块钱,“这是尾款。下次我找别人办吧。”
瘦猴说,“你要直接找你干爹那边的人?信得过吗?万一捅出去…”
宋宇烦躁地叹了一声,蹲下去朝瘦猴挥挥手,“你别问,滚吧,看见你头疼。”
“叼毛。”瘦猴骂了一声,把钱揣进兜里走了。
苏朝晖是被屋外的发动机声吵醒的。
在醒来的瞬间,他还有不知身在何方的恍惚感,再次确认了自己的处境后,便没了睡意。
一束日光照进屋内,能看见空气中缓缓飘散的尘埃。通过天色判断,是早上七八点。
门紧紧锁着,苏朝晖走到痰盂边小解。屋外的楼梯上不时传来脚步声,宝玉和兴旺还没醒,串子却不见踪影,苏朝晖睡觉浅,也没察觉到他离开的动静。
通过脑袋大小的透气口往下看,屋外停了两辆面包车。同时房间的木门也被重重地砸响。
这车里撤掉了座位,挤一挤能坐得下将近20人。苏朝晖和其他一行人上了车,看见车窗贴着反光单透,外面看不见里面。副驾驶的老蛇在点名,点到苏朝晖的时候,往他身上扔了一个书包。
“工作的时候不许擡头,有人扔钱你就磕头。”老蛇说,“否则后果自负。”说完给他一套学生味十足的格子衫勒令他换上。
书包里是病例单,成绩单,和一张铜版纸,纸上写着:我是贫困生,父母患病,收入微薄。无力支付学费,请好心人帮帮忙。病例单里的字龙飞凤舞,成绩单上的分数很高,一看就是优等生。
苏朝晖在淮陵也常见到贫困生乞讨,当时他没想过这是假的,因为太容易穿帮了。
“如果有人问我哪个学校,哪个老师,班里有哪些同学,可怎么答?”他嗫嚅着问了一句,车厢里随即响起一阵哄笑。
苏朝晖这么问,并不是要问题的答案,而是在假设自己求助和逃走的可能性。
老蛇却说,“给钱的人里有我们的人,谁刁难你,他们会解围。”
他们?苏朝晖心一冷,也就是说,自己求助的人里,有一半的可能是同伙,他们会假意帮忙,甚至把自己带去派出所,实际上半路拉回山里,后果不堪设想。
这个险值得冒吗?
从山路开到市区,开了快两个小时。因为他们走的不是直路,而是一直在城里绕来绕去,每到一个地点,车上就下三四个人。快到中午的时候,车里只剩下苏朝晖,宝玉和兴旺。
抵达一处桥洞的时候,车子缓缓停下。老蛇先行下车,往四周看了看,午后的街头人比较少,兴旺一下车就跑得无影无踪,宝玉拿了个二胡往集市的方向去。
苏朝晖的被指派在一个桥洞下,两边有很窄的人行道。桥洞也是流浪汉的最爱,可现如今流浪汉也按资排辈抢地盘,显然好地盘都被这个组织“收编”了。
而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是苏朝晖人生中最屈辱、最难挨、最刻骨铭心的几个小时。
在他人生过去的十来年里,始终都是以一种骄傲的姿态,成为着别人榜样的存在。聪明懂事,成绩优异,善解人意,积极进取。他是尖子生,是课代表,是学习标兵,是女孩子趴在窗前争相偷看的校草。这十年他一刻都不敢松懈,因为这样的拥戴让他觉得舒服,让他觉得被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