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长乐防备他。
防备他如管教太监、傅母嬷嬷一样,不讲情面地将她抱离孝温皇后的寝殿。
他有一些心疼,而后,计上心头。
“殿下,你的帕子,可否借我。?雪天霜重,臣的手腕,酸痛得紧张。”
大承朝的姑娘,身上怎么会没有丝帕?即便只有五岁。
小公主泪眼朦胧,耸了耸鼻子,犹带哭腔问:“你受伤了吗?”
“嗯,受伤了。”他伸出右手,月光下,已然被血水浸湿。这副脆弱的手腕,稍稍使几分力,复又血管破裂,血肉模糊。
好奇怪,他最讨厌别人看见自己的右手。却偏偏,主动自揭伤疤,递到长乐面前。
只是,小公主会关心他一个侍卫吗?
黑暗中银铃叮当,长乐一骨碌爬到了他面前,示意他蹲下。
“是很重的伤啊,哥哥你疼不疼?”
哥哥?心头一软,是久违的称呼。
“不疼。”
“怎么会不疼?阿娘说,好孩子不撒谎的。”提到孝温皇后,长乐的声音又低了下去。
他只好继续塌着右肩示弱,哄取公主关心。“那殿下会借帕子给我吗?”
他不指望长乐真的会掏出帕子,毕竟云泥有别,他何德何能,能得公主照顾,他不过是来还恩,指望些许转移公主思念皇后的伤痛,公主愿意同他说话,已是莫大的恩德。
却真有一双小手越过黑暗摸来,借着不甚明亮的月光,不太熟练地,为他系上崭新银白帕子。
甚至拉住他的右手,信誓旦旦:“哥哥,我帕子多,你下回再疼了,来寻我。”
没良心的姑娘,十年后他问她借帕子,忘得一干二净。
所以,不仅男人的承诺信不得,女孩子亦是。
这是后话。当时,他同一个五岁的小姑娘,相聊甚欢。
“殿下喜欢红梅?”
“哥哥怎么知道?”
“你辫子侧还簪着一枝珠花,看形貌,是红梅‘骨中香’。”
沉默。
“臣猜,殿下是因为这朵红梅,才跑来哭鼻子的。”
“欸?”长乐红着鼻头,都忘记擦眼泪了,显然被他猜中了心事。
“天下缟素,你头上有红花,管带嬷嬷害怕挨骂,私下训你了是不是?”
小公主倔强擡头,纠正;“没人敢训我。”
对对对,是千娇万宠的小公主啊。
他从善如流改正:“那便是殿下不愿意摘花,才躲了出来。”
轮到长乐眨巴着眼睛,“哥哥会卜卦?”
他却追问:“是不是因为皇后娘娘喜爱梅花”
大眼睛扑闪扑闪地看着他,甚至小肉手,在他的手掌心扑腾了十来下,“哥哥,你不是会卜卦,你是神仙。”
不怪小公主诧异。世上除了长乐,没有人知道她阿娘其实钟爱不是玉兰,而是梅花。
但殷恪是例外,关于公主的一切,他都格外上心。
公主的双生哥哥抓周,握住的就是红梅“骨中醉”,宇文湛夭亡后,皇后常借携幼女去梅园故,避开宫婢,偷偷泣泪。
“可是宫中进贡最多的花种仍旧是玉兰。”孝温皇后母仪天下,他不信,这点自由亦无。
“阿娘说,多少花农种玉兰为生,稼穑之辛,不能辜负。”
人前是端方的皇后,所有的软弱,怕只有幼女亲视之。
也许是红梅的飘香,让他的尘封的记忆有些悸动,也许是长乐的追忆,让他心酸。生平第一次,他不想掩饰自己的想法,直言不讳,带着三分薄怒道。
“所以公主殿下,是端方和规矩逼死了你的皇后母亲,将来,你不要做个端方而循规蹈矩的公主,日子,是给你自己过的,你不能成为任何一个人,标榜道德的工具,知道吗?譬如现在,谁说公主不能放声痛哭,想哭,就哭出来,那些在灵前披麻戴孝哭诉的臣僚下臣,内外命妇有几分真心?而你,是真真确确失去了母亲,全天下,你最有资格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