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汲隐忍着胸中的闷气,不情不愿道:“可以。”
殷恪领命,吩咐魏横江下去办理此事。含元殿里暂时些许缓解了硝烟之气,卢学远的领口也得以松懈了分毫,容他大口呼吸弥补方才缺失的空气。
“殷将军。”等待消息的间隙里,圆脸内侍忽然发问,“可以告诉老奴,你们攻占了几个门吗?”
内侍也罢,宫女也罢,整个太极宫,没有比他们更熟悉地貌之人了,先时宇文汲率臣返宫之时,他们亦严格搜身,严控人数,不允许任何兵械进入皇城,什么时候,缇营卫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冲入宫城,瞬时颠覆了这含元殿的攻守之势了。
“所有。”殷恪直言不讳,“整个太极宫,已重回缇营卫之手。”
作为守宫之军,永远守护太极宫,是缇营卫义不容辞的责任。
“哈哈,”圆脸内侍似笑非笑,似夸非夸,“不愧是缇营卫啊,真是朝廷鹰犬,皇帝走狗,你阿耶留给你的地图,你巴巴儿拿出来给皇帝献媚,你真对得起殷家。”
什么地图,何来献媚?
长乐心里不是滋味,不知从何时起,她见不得别人侮辱殷恪。
若不是为了大局,此刻,她定然挡在殷恪面前了。
长乐双手紧握成拳,一瞬不瞬凝视着眼前发生的诸乱象。
宇文汲却甚为得意,“来来来,如晦,和大伙说说缇营卫是怎么夺回宫门的。”
“是。”殷恪的脸上却没有半分被讥讽的难堪,相反,他是秋日里最清爽的秋风,涤荡人心。“因为明渠。宫中有一条水路连通外河。正常情况下,水流得以从龙首原流入,再经明渠流出,循环反复,生生不息。可一旦宫变,造次之人必然畏天下人言如虎,连带着这外路流入的河水,都生怕有人在上游投毒,势必会关闭阀门,仰赖太液池的死水度日。水流不通,河床渐枯,原本渠中的暗流漩涡不复,五日之后,便会涌现一条逆游回宫的浅水路径。缇营卫沿此路而返,幸不辱使命,成功夺回门禁辖权。”
内侍却嗤然一笑,“说得好像你那皇帝陛下知道一样。全天下,只有一个人,知道这个秘密,那就是殷屯,你爹!重修太极宫的最重要的营造师。子孙不肖啊,他被宇文氏卸磨杀驴,你把这条保命符咒,献给狗皇帝,你对得起你父亲,你配得上为人子吗?”
“我阿耶的心愿,从来不是太极宫毁于一旦。况且配不配得上,不需要你这个殷氏的叛徒来置喙,是吧,其实按亲缘,我该喊你一声堂伯父,余怀恩总管,或者说,殷丁殷总管?”
“哈哈,”余怀恩笑得比哭还难看,“我当年是一时贪念起,侵占了你早逝祖父的家产,事发后被家族驱逐,走投无路下刀当了太监。但我从没有,置家族于不顾,干出这么欺父灭祖的事情,我不配姓殷,你就配姓殷吗?我落不到善终,你以为,你这样卖父求荣的人,就可以善终吗?贤侄啊,你到底是年轻了。”
“家父的志向,你从来不懂。”殷恪淡淡应道。
说话间,魏横江小跑入殿,屈膝禀报:“已放了一百一十三名宫人离宫,第二批离宫之人也正核对信息,有序放出。”
话音未落,一簇烟花在东门方向升空,发出兹拉拉的燃裂之音,伴随着“东门安”的传声,一沓一沓透过熹微的阳光传到了含元殿众人的耳中。
是信号,是宫人预先约定的脱险信号。
余怀恩信守承诺,示意松手,愿意先释两个小郎君。
岂料,在人选上起了争执。
本来,按照站位,应该最先释放距离承朝君臣最近的两个郎君,杜容安和卢学远。
谁知,杜濉脸上的担忧之色刚刚褪去了三分,他亲子的话,险些让他一口气没喘上来。
“和昌身体不好,不宜久立,我愿意换他,先把他放了。”
众人面现诧异之色,是少年意气,还是丹心至臻,能在生死关头谦让,可见胆识和品德皆过人。滑不溜手的官油子杜濉,居然养出了这样一个至情至性的儿子,歹竹出好笋,实属难得。
杜濉忧心忡忡,禁不住小声责斥,“容安,别胡闹,快过来。”
卢学远亦在一旁相劝,“容安,你这是怎么了?快别让伯父担心了。”
杜容安不动如松,朗声对余怀恩道:“余总管,我自愿留到最后,你先放旁人走,你放心,我不会武功,对你们没有威胁,家父官居正二品兵部尚书,实属此间同年中父族官位最高者,留下我,于你们更有利处。”
一句话,说得余怀恩动了心。
他点点头,“既然杜公子执意如此,那咱家岂能不全你所愿。”
他一挥手,抓紧淳于和昌的黄门郎松了手,“容安,不行,你先前不愿接受黄门饭食,已经两天滴水未进了,你更需要早些获救……”
话还没说完,已然被黄门推回了承朝大臣手中。
这边厢,卢学远有样学样,梗着脖颈道:“那我也不走了,我要留下来陪着容安。”他高声嚷道:“余总管,我阿耶也是正二品,同他爹平级,你把我也留下吧。”
这是比拼父亲官职的时候吗?卢仲宽气得瞪眼,“胡闹——”余怀恩却点点头,说了句“也好。”同样扣下了卢学远。
宇文汲觉得好笑,压着声音问:“两位爱卿,你们是怎么教儿子的,这可都是你们家正宗嫡枝,怎么这般不顾大局,任情任性啊。”
杜容安和卢学远,显然都是按照下一任家主的路子在培养,若真死于这场宫变,对于杜、卢两个百年大族而言,无疑是损伤元气。
但对外,宇文汲又觉得极有面子,当着全含元殿人的面,高声称赞道:“不愧是我大承朝的好儿郎,有风骨有气节有胆识,你们放心,朕即刻下旨,擢你们为翰林院编修副,协助编修《国朝广记》。”
编修副不是翰林院的正式官职,不需要功名在身,但可以跻身翰林院,这个全天下文人最清贵之域,来日科考大放异彩,金榜题名,已然指日可待。
这是宇文汲对文臣风骨的嘉奖,亦是自登基来首例,已然将杜容安和卢学远擡至了名声的高位。
“圣上,容安自知斤两,编修副一事,实在不敢妄求。只是容安有一事不明,可否在此,向圣上请教。”杜容安忽然问道。
“小郎君不必自谦,编修副,尔等绝对可以胜任。是有什么事要问朕,你说来便是。”宇文汲笑眯眯道。
杜容安擡睫,注视着宇文汲,还是一贯温和斯文的模样,说出的话,却有雷霆万钧之力。
他说:“请陛下解释,您同紫微郎,同祁国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