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马(2 / 2)

她开口,思路清晰:“魏佥事,那匹马不对劲,现在尚未跑远,请速派卫兵寻回看管,不能让任何人接近。裴将军,此地不宜久留,请联系哨所增派人手赶往守方镇驰援,不要镇上的医郎,请营中的军医来,妾身在此先重重谢过了。”

一番言论,分工明确,逻辑缜密,让裴时南亦不由得瞠目。这个状似柔弱的女子,认真办起事来竟如此果决干练,甚至隐隐有股他所熟悉的,上位者的气息。

二月十四的月亮,挣脱厚重的铅云,高悬夜空之时,魏横江刚刚送走军医,吱呀一声关上院门。

他踅身揭开布帘,烛火摇曳,只剩长乐静静地坐在床榻边,一遍又一遍,用着锦帕,为殷恪擦拭着额头。

殷恪发了高热。

“长公主殿下,您也累了一天了,早点就寝吧,卧房已经让人收拾出来了,老大这边,我来看顾,您尽可放心。”

长乐手上的动作没有停,一点一点擦拭,细细理顺殷恪两边的垂下的发须,她摇头:“不了,我睡不着,我就在这儿守着,等如晦哥哥醒来。”

方才军医说的话,如绣花细针一般,现下细密密地扎着她心口疼。

“如晦哥哥身上的旧伤,是什么时候的事?”屋内没有旁人,问的自然是魏横江。

魏横江知道瞒不下去了,拱手一五一十倒了通透。“回禀殿下,老大是在正月初一遭遇的伏击,杀手总计二十三人,极为专业,招招致命,当是豢养的死士,并不恋战,统统以不要命杀招,攻袭老大,后见事败,全部一刀自刎,未留活口。老大受伤极重,昏迷五日才醒,医郎说九死一生,伤了元气,要静养两月方有可能痊愈,属下们百般劝阻,可您知道的,老大并不是听属下劝的人,醒来的第五天,他得到了您答应和亲的密报,就硬是挣扎下了床,为您的事,殚精竭虑,四下奔波,从未养好过身体。”

所以这才是元日大潮会,丹厥使者请旨求亲,天下哗然,殷恪却久久没有给她传递消息的原因。因为那时,他甚至还在鬼门关前踱步。

长乐眼眶酸涩,她怎么这么不懂事呢,尽想着自己可以安排好一切,因为害怕殷恪拒绝她的计划,甚至连殷恪都瞒下了,他一心为着她,那鹄延陀,是那么容易说动联合承朝出兵攻打丹厥王庭的吗?那驻守边地近三十年的裴家军,向来自视甚高的裴氏,又是那么容易,遵他的话,冒着私自调兵的巨大风险,设伏绥安城的吗?

背后的运筹帷幄,耗尽心力,哪里是他轻描淡写几句话说得这般顺遂?人都说缇帅面冷心冷,油盐不进,嗜血无情,可扪心自问,他待她,莫说身家性命押在她手,简直是要把一颗心剖出来给她,她自以为是地做了什么?哪怕预先和他通通气也好啊。

左手将手上的帕子越攥越紧,长乐接着问道:“刺客幕后主使之人查到了吗?”

“尚未。”

其难度和阻力之大,长乐亦可想象。缇营卫到北地是来查都护府贪渎案的。天子近臣,看着光鲜,到头来,还是什么棘手,什么摊派过来。兵士招募管辖,一头涉兵部,一头涉到地方州府的政绩,夹杂有复杂的人事安排调度,内里是一滩浑水,恶臭不堪。

何况,这些年来,殷恪为天子办事,树敌太多,那些表面唯唯诺诺,跪地求饶自称服罪的官吏,他们背后的宗族姻亲,同年恩师,又不知会挟私使出多少龌龊手段。

她递给魏横江一个香囊,正是白日惹祸的那枚。“这个香囊,熏的是玉兰香,你一并拿去查查,今天的惊马之事,我总觉得,不同寻常。”

今天惊马之事,她坐在马前,比任何人都看得清楚,原本温驯的马匹,正是在闻得玉兰香后失控。

“是。”魏横江领命,却并未离去,殷恪带出来的兵,都和他这个老大一样固执。显然,他还是想请长公主去休息。

“殿下,还是……”

长乐扬手打断他的话,“你今天同我说的,你们缇帅一旦不便作决策,缇营卫听谁的。”

“事取不决,悉听长公主言。”这正是魏横江在长乐耳边禀告的话。

魏横江正色道:“自是听长公主殿下的。属下遵命。”言罢,魏横江恭敬退下,从外关上房门。

房中只剩殷恪和长乐两人,长乐挽起袖子,另换了盆热水来,替殷恪净脸净手,堂堂长公主干起服侍病人起居的活来,倒也像模像样。

待收拾干净,长乐轻轻在床踏板上坐下,伸出左手,轻轻牵住殷恪的右手。

右手腕缠着丝帕,还是在衡川长公主府初遇时,他强从自己处要去那方。

垂头,小心翼翼解开殷恪手腕处的丝帕。

不出所料,是道蜿蜒丑陋的伤口。

这么漂亮的郎君,应是很在意自己的形貌的,若要遮掩,裁长衣袖最自然,为何要大张旗鼓绑上帕子?

反过来,若要坦荡示人,光着手腕即可,何以又“掩耳盗铃”裹上帕子?

更何况,率性如殷恪,没有用帕子的理由,何况还是她的帕子。

正如殷恪为何前世今生皆待自己这般好?

长乐叹一口气,她不是没有自恋想过,殷恪会不会爱慕于她?可是,一年前在长公主府,二人明明是初见,深沉如殷恪,可不似会一见钟情。

所以,他为何会优待她至斯?无解。

他是谜一般的存在。

长乐细致为殷恪擦洗双臂,绞干帕子,晾在铜盆旁,盥洗毕,方将侧脸轻轻搁在殷恪的手上,就像小时候在东宫,她惯常坐在书桌前,侧枕着太子哥哥不握笔的手撒娇一般。

只不过,这次,撒娇的对象,从阿兄,换成了殷恪。

“如晦哥哥,你看,我又哭鼻子了。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你知道吗,我从没为亲人以外的人哭过,你是第一个人。当着那么多士兵的面,真的很丢脸的,幸好你没瞧见。”

她顿了顿,复道:“你瞧见也没什么的,咱们不见外,只愿你快点醒来,你说好陪我走的,不能把这一大摊子的时丢给我的。你是不是还在怪我答应和亲,背弃咱们的‘盟约’?我现在能明白如晦哥哥当时的心情了,我也明白三天前,你寻到我时的愤怒了,你快点醒过来好不好,就是再罚我几回,我也不耍赖了。”

静谧长夜里,她的喃喃低语,分外清晰,“这话我只敢趁现在说与你听,昭昭,不能没有如晦哥哥。”

军医说殷恪伤上加伤,病上加病,来势汹汹,是否能保全性命,什么时候醒转,全凭天意。可前往绥安城的事宜不能耽搁,想及那二十名医官,长乐亦觉得接回来宜早不宜迟,迟恐生变。她同意裴时南提出的先行一步,她和魏横江,以及缇营卫随行的一干人,则留下来照顾殷恪。

第二日一早,裴时南便率队出发,疾驰前往绥安城。可不到半个时辰,魏横江便急匆匆来报。

“殿下,今日裴家军所乘之马,亦统统在疾驰中忽然失了重心,集体摔马在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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