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夫人。”
他今日来得时辰比寻常早一些,王遐正指挥着殿内内侍忙活。
远远看见她的身影,太阳xue突突地跳了几下,又叫他想起不知好歹的王桓来,这两姐妹还是有点相像。
他硬着头皮迈步进去,却看见司马睿床边还站着一人。
“子洲?”
门外的内侍看见司马绍,纷纷跪地行李,自然也惊动了大殿内的一干人等。
庾珉转过头,躬身行了一礼,“殿下,今日陛下精神好,特宣臣来诵读经史。”
这事儿司马绍知道,前段时间,龟兹高僧鸠摩罗将自西方传来的金刚经从梵语译作汉文字,以供世人学习诵读。
如今到处战乱不休,不管是平民百姓,还是世家贵族都笃信佛教,建康城里大大小小的寺庙处处都是,高僧更是颇受追捧,这本由鸠摩罗大师译注的金刚经便是前些日子由寺庙传进宫的。
偏偏司马绍对这些每日吃斋念佛的僧侣没什么好感,加之他自己从不信神佛,只信自己,人人察言观色,他不喜,宫里向来少有僧人走动。
司马绍上前几步坐在司马睿床边,他今日看着精神头确实比前些日子强不少,也能坐起身子听人讲经。
“行了,你们都先出去。”
司马睿久病的声音听上去像是嗓子里堵着浓痰,沙哑不清,旁边几人闻声,知道陛下恐对太子殿下有交代,纷纷退出去。
司马绍接过侍从手里端着的人参汤,亲自喂进司马睿嘴里。
父子两人沉默以对,司马绍喂完汤药,拿着旁边的丝帕替司马睿擦干嘴角的汤汁,拿了垫子垫在司马睿身后。
“心有所住,皆为非住。你心中的东西,太多了。”
司马绍半点不为所感,嘴角上扬,无奈冷笑,“我只做这人间帝王,不求成佛陀圣子。”
司马睿摇摇头,也不为他的大逆不道生气,“我这一生,前半生做了闲散王爷,郁郁不得施展,后半生困于这龙椅之上,汲汲难得自在。这段日子总是梦见你母亲,想来她应当是要怪我,怪我没把你护好。”他望着床帐,似乎在回忆梦中情景,转而又看向司马绍,见他神情平淡,又不由低下头,“你也怪我。”
司马绍搭在腿上的手陡然攥紧,没敢擡头,“儿臣不敢。”
司马睿嘴角传来几声低笑,随之是连贯的咳嗽声,司马绍擡手抚着他的脊背顺气,又听见他的声音传来,“你有何不敢,当年你母亲之事,我有愧。但我坐在这个位子,身不由己太多,要不了多久,你就会明白,咳咳......”
司马绍从旁边的小几上到了一杯参茶,“父皇还是先躺下休息吧,有什么话明日再说。”
司马睿有些情急,一口饮下茶水,顺了顺气,摆摆手,“我哪还有那么多的明日,今日想说之话,今日就要说完。”
莫说帝王,这世间垂老之人都是一样,有了今日便盼好今日,一觉睡过去,第二日还能否醒过来,便又是另一回事了。
司马绍将茶杯放下,又坐回床边,任由司马睿将他的手拉住。
“朕这帝位坐着,如坐针毡呐。外有敌寇虎视眈眈,内有世家掌握权柄,朕有愧于臣民,有愧于先祖,更有愧于你,还有你母亲。”
这双枯瘦的手像是被一层皮包裹着的骨头架子,上面斑斑点点,在烧着地龙的屋子里还有些冰凉。
司马绍沉声道:“儿臣此去北方,见了流离失所之人,横死他乡之人太多,您立了晋南,守了一方太平,后世也无人能指摘。”
司马睿欣慰地拍了拍儿子的手,他此生,也就做对了这一件事,“社稷之事自有后人评说,但朕这些年忽略你良多,以至于你遭奸人所害,差点儿......唉。”
司马绍回握住那只孱弱的手,想起所谓“遭奸人所害”的日子,鬼使神差地说:“明日儿臣宣了王桓进宫,我带她来见见您吧。”
司马睿听见这个名字,手上稍稍抖动一下,想了一会儿恍然道:“他救驾有功,见见吧。”
说完,他似乎也忘记了刚刚想说什么,精神头又些不济,转而躺下,司马绍又在此坐了一会儿,见他彻底睡过去,才起身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