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名堂
莫名堂。
这三个字在西南方言中是不正经、没道理、混不吝没正形的意思。
有鉴于一个婴儿是没有给自己起名的权利和能力的,所以不管是怎样的名字,反映的其实都是父母的人生、经历和期待。
莫名堂的名字,是他爹起的。
这个名字非常诚实地反应出了这位爹的三观,也基本约等于他的人生写照,与这个名字的拥有者其实并没有非常直接的关系,而起名者不仅一意孤行不以为耻,反而觉得自己挺幽默。
莫爹算不上什么大奸大恶之人,整个人生浓缩起来也就是自己的这个精道总结——莫名堂。
吃喝嫖赌样样沾着样样也不精通,幸好人怂志短,赌也不敢赌大了、嫖也没钱嫖花了,搞过几次“投资”均以失败告终,无钱无业无正事,体格不及莫妈雄壮在家腰杆挺不直,在莫名堂出生之后没几年人忽然就消失了。
闲人亲戚们从来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有事没事就拉着莫名堂这颗小团子说上两句闲话,闲话内容大相径庭,有人说你爹出去挣大钱了,有人说你爹出去躲债了,等莫名堂长到有勇气问他妈我爹去哪儿了?他妈的回答永远是一句:“你不管他。”
莫妈体格彪悍,性格坚韧,非常爱笑,笑声和说话的声音都如同洪钟,三里外都能听见回响。在莫名堂的记忆中她从来就是这样,也似乎并没有被他那个不着调的爹影响到什么。
可莫名堂时至今日都记得那个三年级夏天一个放学后的下午,他在老书柜里翻他的“拾金不昧”奖状出来填什么表格时,从抽屉角落里拾起一张他妈旧日的照片。照片上的女人一头时髦的红色小卷发簇拥着小巧的鹅蛋脸,目若秋水,眉眼弯弯,身材姣好,穿着黑底红点的吊带裙,两条洁白细腻的胳膊搭在膝盖上,身后是一片没有忧愁的花海。
他至今都记得那一刻的震撼,如同被人迎面打了一拳。
他没有跟他妈提起过这件事,但在之后的岁月里时不时对着闲人亲戚们旁敲侧击,得知他妈似乎是在生他之前两年得了某种罕见眼疾,用了激素药,从那之后整个人就像吹起的气球一样面目全非。
不过莫妈本人似乎是生来缺心眼,是颗血厚防低的“吉利蛋”,完全不记仇,也没有攻击性,受到过的伤害隔天就忘了,不管是他爹还是疾病,他都从来不曾听她提起过。
家里也不是一直以来都有钱的,大概在莫名堂四年级下期的时候,莫妈忽然发现发现买不起莫名堂喜欢吃的果冻了,便转头跟着几个老哥哥老姐姐去倒腾旧家电。锦城的夏天又热又湿,她刚好在那段时间入行蹬板车,她身高一七零体重一七零,顶着四十度的烈日蹬板车,汗像瀑布一样往下流,每天要换两次衣服才能出门见人。
有一天,体育课的自由活动时间,莫名堂和同学兼邻居小耳朵逛到操场的铁栏杆旁边,隔着开得稀稀拉拉的蔷薇花看到外面的街道,小耳朵忽然指着外面一个骑板车的人,对莫名堂说:“那不是你妈妈吗?”
莫名堂就这样看见了她,她穿着色彩鲜亮的鹅黄色小裙子,胖得像一颗鸡蛋黄,板车上驮着两台好大的冰箱,还有一些稀稀拉拉的别的旧家电。她蹬得好吃力,要站着蹬才能蹬动,衣服被汗水打湿露出后背上清晰的胸罩的勒痕。
这时小耳朵在旁边大叫道:“阿姨!”
莫妈闻声回头,笑着朝他们招手。
这时莫名堂的余光瞥见周围被小耳朵的叫声吸引过来的同学,那一瞬间,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一种陌生的、庞大的羞赧感统御了他,他下意识转过身去,拉着小耳朵一起,还说到:“你小声一点!”
等他走远了再偷偷回头,妈妈也已经不见了。
当晚回到家里,迎接他的还是妈妈红苹果一样的笑脸:“宝,回来啦!”
他感到了一种更大的羞赧和愧疚,几近疼痛。
他故作镇静,走到妈妈身边,问道:“你在干啥?”
“你张阿姨给我的资料。”他妈把自己正在看的书展示给他看,“妈妈准备试试考个会计师。”
因为某些病——他记不清了——的原因,妈妈并不和他一起吃晚饭,他热了自己的晚饭坐到一边的小凳子上捧着碗吃,一边吃一边看着妈妈埋头看书的侧影。
他家本来就不大,还堆了好些家电零件,就更显局促。妈妈现在用的这套桌椅还是从外婆家搬过来的,似乎是外公自己打的,外公外婆身材都偏矮小,这套桌椅便也比正常尺度小上不少,他妈妈坐在那里,整个人都显得缩手缩脚,看上去一点也不舒服。昏黄的灯光照亮她的额头和鼻梁,他看到她的汗滴从发际线落下去,砸在纸面上。
刚刚模模糊糊感觉到的那点疼痛更加尖锐起来,但他无计可施,只能埋头苦吃。
现在回想起来,要说起他最该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第一时间跃入他的脑海的画面,就是这一个,和上一个——母亲灯影中的侧脸,和烈日下被胸罩带子勒出肥肉的后背。
和与之相伴的,这种没着没落的疼痛。
转眼就到了暑假,他在街上闲逛的时候捡到了一张刮刮奖,一刮刮出五百块,他把奖票拿给妈妈,妈妈高兴得亲了他一口,兑了奖回来之后带他去吃了人生中第一次的回转寿司。
此事之后,他好像开发了自己的特异功能,开始帮别人刮奖。因为未成年不可以购买彩票,他只能时不时地蹲在彩票铺子附近,帮别人刮,事先说好帮着刮十张别人就送他一张,经他手的彩票爆率惊人,渐渐的有越来越多的街溜子来找他刮彩票。
妈妈工作很忙,最多的时候一天打四份工,并不知道他自己在家做什么。当他把一张两千块的刮刮奖拿给妈妈的时候,妈妈又夸了他,但是这一次没有笑脸,并告诉他以后不要再刮彩票了。
可他没有听进去。
在开学前夕,他刮出了一万元,那个时代的一万元对普通家庭来说可以说是一笔巨款,但这次妈妈给他的是一个响亮的耳光。
他被打懵了,愣愣地待在原地,听着妈妈劈头盖脸的数落。他前天才听到妈妈和大姨打电话说缺一笔钱,只要三千,只要有三千块就可以拿下那一单。
他不知道为什么有了钱,妈妈反而这么伤心。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母亲的眼泪,比早上的牛奶还要滚烫。
妈妈打了他又抱他,让他保证以后不再刮彩票,又和他说了很多遍对不起。
其实他当时并不知道为什么,只是确实远离了彩票。
在那之后过了一周,他妈用那一万块钱拿下了那个单子,当晚妈妈又拥抱了他,声音大得震得他脑子嗡嗡响:“儿子咱们有钱啦!”
他的脸被夹在女人肥厚的双乳间,闻到很呛人的汗水和劣质香水的味道。
不久后他们又有了自己的店面,之后又有了自己的公司。
应该是否极泰来,莫妈的生意越做越好、越做越大,他家也越来越有钱,可这样也招致了越来越多的闲言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