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长决歌(1)
阮洁原名阮六儿,洁字是蒋兆替他取的。
穷途多俊异,乱世少恩惠。
阮洁费劲地从废墟底下爬出来,呆呆地望着天,第一次认知到这两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大争之世,仿佛没人在意到废墟上这道狼狈的身影。
敌军已经占领了这座城,守备军皆被斩,一场火从日落烧到了日升。他们正在挨家挨户搜罗幸存者,年龄合适的成年男子会被虏去充作壮丁,老弱妇孺便只能一死。
他们已经搜到了两条街外,很快就要到阮洁这里了。
阮洁麻木地看着躺了一院子的尸体,从废墟上站了起来,四处找了找,找到一根断面锋利的木棍。
“爹,娘,”阮洁回头,擦去脸上的脏污,“我会替你们报仇的。”
门外,人群四处逃窜,逃得越快死得越快,反而是安安静静的阮洁一直没有被敌军注意到。
“六儿,阮六儿!”
阮洁寻着声音回头,邻居的大娘半个身子被埋在废墟
“救救我孙子!”大娘冲他说。
街头的敌军显然也听到了这一声呼喊,脚步朝这边来了。阮洁连忙冲她嘘了一声,又冲她摇了摇头。
救不了,那小孩都已经全无血色了,显然是已经死去多时了,怎么救?
阮洁理都没理她,矮着身子往墙角一躲,四处寻找能落脚往上爬出去的地方。
那大娘以为阮洁不肯,“我求求你了,六儿,你还能跑,你带着他跑,求求你了!”
“别叫了!”阮洁压低声音道,“你孙子都死了。”
大娘听了一怔,连忙去看襁褓里的婴儿,始终不肯相信这个事实,“你就带他走吧,他爹娘都死了,你带他走,他以后还能活下去的话一定会报答你的!”
阮洁手扒在墙上,竭力向上爬着。
“求求你了,我下辈子给你们阮家当牛做马,我给你当奴才,你就救救他,好不好?”
阮洁咬牙道:“我说了,带不了!”
阮洁无动于衷,大娘见来软的不行,语气突然一转:“你怎么这么狠心呐!他还这么小啊!你就带上他一起走,他好养活得很,有个米粥吃就行了,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大娘声音愈发尖利起来,“六儿——!”
“闭嘴!”阮洁狠狠回头,手中一个不稳,险些掉下去。
大娘咬着牙,凄声大喊:“你见死不救,你也别想活!”
这一声终于让近在咫尺的敌军听到了,“那边有人!”“去看看!”
阮洁暗骂一声,加快了攀爬的速度。
“你不救我孙子,你不得好死!”大娘还在咒骂着,骂着骂着哭了起来,吸了一大口烟尘进去,随即开始疯狂咳嗽。
一边咳,她扯起嘶哑的嗓子,高声叫道:“来人啊!有人要跑了!来人啊!”
阮洁恨不得将这大娘的脑袋按在土里。
他终于爬到了墙头,正要往外翻,却被姗姗来迟的敌军一把抓住脚踝,往下狠狠一拽。
阮洁重重摔在地上,滚了好几圈。
大娘凄厉地大笑:“我们都别活了!都死吧!”
这笑声没有持续很久,一个敌军也嫌她吵,一刀下去,再没气息。
阮洁趴在地上,肋骨被摔断了两根,他忍着痛,伸手去够那根防身的木棍。
“他还想找武器呢!”一个敌军见状哈哈大笑,踢了踢阮洁的腰侧,“瘦胳膊瘦腿的,你行吗你!”
阮洁的眼睛已经被漫天的烟灰模糊了,擡眼只能看到一群人的鞋面,他咬着牙努力爬起身,却被按着脊背推了回去。
阮洁粗喘着,努力避开胸骨处的伤,不让胸膛挨在地面上。
“怎么不动了?”有人在他身旁蹲了下来,“不是能跑吗?”
“别跟他废话了,杀了算了。”另一人道。
“不行,我还偏就要看看他打算怎么跑。”说着,将阮洁从地上粗暴地拉了起来。
这动作牵到了阮洁的肋骨,他疼得龇牙咧嘴,却还是站定了,手中紧握着木棍,连手背的血管都清晰可见。
阮洁警惕地看着周围,被人从身后搡了一把。
“跑啊!”
阮洁骤然擡眸,趁着这个工夫高举起手中的木棍,狠狠向那人心口刺去。
“啊——!!”
血液喷了阮洁满脸,这是他第一次杀人,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肋骨的疼几乎去了他的半条命。
他只觉天旋地转,耳畔敌军的怒吼渐渐模糊,拳脚如同雨点一样落在他的身上,很快却连疼都感受不到了。
他要被活活打死了。
却在这时,一个高大的男人拨开众人,朝他走了过来。
“将军。”敌军们见到来人,纷纷住了手,自动让开一条路。
“什么情况?”男人威严地扫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了奄奄一息的阮洁身上。
“这人要跑,被我们逮回来了,正打算杀呢。”说话的士兵撸起袖子,说着便要提刀,还不忘又补上一脚,“他还杀了我们一个弟兄。”
阮洁闷哼一声,浑身都蜷了起来。
男人在他面前蹲了下来,擡起他的脸。
那是一张满是脏污的脸,轮廓清秀,眉毛上凝结了土尘,唯独一双眼睛清澈如泉,其中暗含的恨意如同刺破深渊的刀,直直向男人袭来。
男人微怔,旋即笑了:“被这么打还没死,命真大。”
阮洁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男人稍微一闪便闪了过去。
“他家人呢?”男人道。
士兵答道:“一家七口,死了六个,就他一个活着了。”
男人笑意淡了,捏着他的脸左右两看,道:“带走吧。”
士兵一愣:“带走还得治,都成这样了,别吧?”
“你识字吗?”男人冲阮洁道,“会的话,我不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