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那时候我就跟一腔纯粹的阿柚不一样了。不知道为什么,在发起反叛刺杀的时候,我就有一种感觉,是有恃无恐。我隐隐约约就觉得,师尊是不会真的怪我们,杀我们的。说是毫无缘由,但其实我是知道的。阿柚也许也知道。”
他擡眼看着曳月,看着仍旧没有看他的曳月的脸。
“师兄在师尊眼里其实很重要,重要到我和阿柚都无法相信,师尊会杀了师兄。只是事情就是那样发生了,我们也只好那样接受。刺杀失败后,师尊果然放过了我们,只是赶我们下山。阿柚决然离开,而我选择留下来,请求师尊原谅。那时候,至少一开始我的确如对阿柚说的那样,是觉得留下复仇的机会更大一些。”
“但其实,我心中一直疑虑未消。我自己也不知道,留下究竟为了复仇多一些,还是为了证明自己心中猜测多一些。我笃定自己能留下,笃定看在师兄的面子上,师尊一定会饶恕我。因为我们是为数不多和师兄有关的人。事实果然如此。可是这样一来,我的疑惑就更大了。师兄对师尊如此重要,重要到连我都能察觉笃定,师尊怎么会杀死师兄呢?”
天渐渐黑了,这天晚上无星无月。
阴云遮住了一切。
有风。
但潮生阁的墙壁和地面是修真界特殊的材料制造,黑暗之中却像月光漫撒在这里。
天愈黑,这里皎洁而明亮。
整个孤皇山,唯有潮生阁和从潮生阁通往空霄殿的路上才有这样的材料。
因为很多年前,十三岁的曳月天黑了就不敢出门。
那材料即便对于修真界炼器大宗而言,也是很珍贵的,从未有人用在照亮一段路上。
枫岫崇:“师兄消失后,玉皇山变了很多。”
玉皇山不知不觉变成了孤皇山。
枫岫崇偶然下山的时候,从别人口中得知的,他们好像早已经习惯,而山上的人还默然不觉。
那尊玉像存在了很久。
很多年望月城一直热闹非凡,远道而来的修士就是为了来瞻仰一眼玉像。
只是慢慢的,人们不记得了那尊玉像的原身是谁。
每当满月的时候,空霄殿里的人就会消失。
有一次,枫岫崇在酒楼之上无意望见,人群中戴着面具的身影。
茕茕孑立,和喧嚣的人群背向而行。
手中执着酒壶。
远处满月笼着蒙着眼睛的玉像。
如同清冷的神只。
后来有一天,云海忽然就遮掩了孤皇山,遮掩了那座玉像。
后来,那个人再也没有离开过空霄殿。
枫岫崇其实不知道,嬴只有没有想念过曳月。
很多年里,嬴只都没有什么变化。
就好像对嬴只而言,曳月从未离开过。
但他们其实并不了解嬴只。
嬴只离所有人都很远,唯一离他近的人,只有曳月。
枫岫崇:“阿柚的刺杀从未停止过,我给阿柚传递过很多消息,于是她每一次都能全身而退。孤皇山有人怀疑有内应。作为背叛过的人,我自然首当其冲是被怀疑的对象。可是师尊不在意,所以,火从未烧到我身上来。我以为这是因为师尊自持强大下的傲慢,所以对待阿柚的刺杀才这么漫不经心,所以才懒得怀疑我。直到有一次不慎被平芜阻拦,我撞到了师尊面前,师尊明明知道是我,却仍旧什么也没有说。但奇怪的是,我却好像并不真的惊讶。”
“我觉得,师尊好像是乐见有人记得师兄,有人为师兄恨他的。所以才纵容我们。更令我无法适从的是,我发觉,我其实一直都知道这一点。在那之后,慢慢地我就无法再帮着阿柚了。”
枫岫崇喉结滚动了一下:“上次在阙千善面前,我说,我所作不只是为了师兄,这一句是真话。一千年很长的,师兄对我很好,很重要,但对于师兄而言,小山并不那么重要。师兄的眼里只有师尊,其他人只占据一小小点的位置。知道这一点,我就不敢把师兄放得太重。擅自对一个人投入太多感情,明知无法得到回应,人会变得偏执。最初的爱和感情,也会消磨殆尽。见过了师兄对师尊的悲剧,我越发克制。”
“可是,如果师兄只是师兄。师兄待我很好,师尊待我亦很好。我便无法像阿柚那样只站在师兄那一边。人如果跳脱出自己的视角,不带入立场感情,有些事情其实不难发现。甚至,真相其实很简单。”
枫岫崇望着安静望向一旁荼蘼花树的曳月:“师兄恨师尊,恨不得杀了他,是因为师尊当初杀了你。但如果,如果这件事其实从未发生呢。如果,师兄当初根本就没有死过,也从未有过什么死而复生呢?”
曳月眸光转向神色诚恳的枫岫崇,澄澈平静,没有任何波澜。
并未有一丝一毫,枫岫崇以为的震惊,或是不信。
当然,也无所谓相信。
就只是看着他。
枫岫崇握紧酒杯,牢牢盯着曳月的神情:“师兄不妨好好想一想,你真的肯定自己死过吗……”
深海神庙。
凤凰冥尊和曳月的神魂最后的相持。
夺舍,和元神自爆。
凤凰冥尊怜悯地俯视着曳月的神魂。
人和神的差距不是拥有死的觉悟就能颠覆的。
只要祂愿意,即便曳月想要死也不可能。
祂可以夺舍这具因祂法则而冶炼完美的身躯,同时掌控住曳月的元神。
祂不允许,曳月就不能死。
然而下一瞬,凤凰冥尊圣冷淡泊的神情却怔然。
祂竟然无法夺舍曳月。
在祂失神的那一瞬,曳月的心剑穿过他们,洞穿曳月心口的斫心玉。
元神之力如星剑一般坠落而来。
凤凰冥尊微微一怔,随后笑了。
啊,原来是这样吗?
祂明白是哪里出了错,还是让天道摆了一道。
不过这样结局倒也不错。
但那元神自爆之力却在中途骤然停下。
一股相反的力量将凤凰冥尊的神魂从曳月的识海里弹飞出来。
那副羽潮的残躯靠在神庙的残垣断壁,是唯一还清醒的。
汹涌的海水之中。
一道身影走向曳月。
就像那年,他在海上捡到九岁的曳月。
凤凰冥尊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望见那个本该已经死在幽冥道里的人。
“你果然没有死。让我猜猜,死的该不是三尸神吧。”
嬴只的眼眸半阖,不带任何感情俯视着凤凰冥尊:“还未感谢前辈赐教。”
凤凰冥尊笑了一下,被曳月心剑洞穿的心口涌出无尽的血。
“我败了。”
嬴只:“你当然败了。”
尽管他也伤痕累累,好不到哪里去,却显得胜券在握那般傲慢。
凤凰冥尊不再笑了,脸上的生机和表情一起流失。
“我没有制定出死而复生的法则。”
祂也无法夺舍曳月,曳月不是帝月丹。
因为,“你并没有杀死曳月。”
嬴只小心翼翼抱起曳月,望向垂死的凤凰冥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声音疏冷温和:“我们是要永远在一起的,我为什么要杀曳月?”
他就只是想要留下他。
凤凰冥尊怔然:“……”
原来一开始,祂就赌输了。
凤凰冥尊望着他们,突然:“你制定了什么法则?”
嬴只没有杀死曳月,没有利用天道法则复生曳月,那他制定了什么法则?
嬴只:“没有。”
凤凰冥尊怔然不信:“没有……是什么意思?”
嬴只:“登仙封神之后,我即法则。为什么要让天道来允许我制定法则?”
那双望向凤凰冥尊的深碧眼底,冰冷傲慢至极。
嬴只没有制定过法则,他一眼就发现,那是陷阱。
在他还不是帝尊的时候,只是看到撄宁制下的法则,他就意识到其中的悖论。
“不是每个人都废物到,一万年都飞升不了,需要借助丹药。”
嬴只让曳月的手臂搭着他的肩,抱着他,垂眸望着凤凰冥尊:“恭送前辈。”
凤凰冥尊笑着,身上的血像点燃的火种。
海水燃烧起来,将那具羽潮的灵体焚烧殆尽,像火中盛开的凤凰花。
“……师兄执着杀师尊,不外是因为认定他杀过你。纵使师兄不信我的话,你如今也已经杀过他一回了。愿师兄能放下执念。放过师尊,也放过自己。”
枫岫崇离开潮生阁。
留下最后的话语。
曳月收回望向他的目光,继续看着夜风中摇曳的花树。
红色的花在黑暗中,像意识最后,盛开海水之中的凤凰花。
走出潮生阁的最后一刻,枫岫崇回眸看了一眼,稍微久长的一眼。
这不是千年后他第一次和曳月隔案相对而谈。
上一次他伪作酒夫子的身份坐在这里的事,他不清楚曳月是否知道,却未曾揭露。
也许,不知道罢。
潮生阁外,一侧是悬崖的桥上。
枫岫崇的脚步停住。
面前的人望着他,声音温和冷寂:“你不该对他说这些。”
枫岫崇:“弟子……不明白。”
总要有人告诉曳月真相不是吗?
如果嬴只不肯说。
枫岫崇:“这样不好吗?知道师尊没有杀过他,师兄就没有理由报复师尊你了。”
嬴只望着潮生阁,寥落淡淡:“如果他不需要报复我,我要怎么留下他?”
枫岫崇:“……”
嬴只眸光清寂旷远:“总有人要为这一千年负责。”
这本就是他要负责的。
“如果不恨我,他就会恨他自己了。会更加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