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总是冷淡对待的孩子,小时候怯弱脆弱,长大之后却总是一脸灿烂地笑着。
她一直在等,等他长大后明白她灌输给他的仇恨,其实与他并无关系。
从她被灵草寄生控制,无法死亡之后,她就慢慢淡忘了她繁殖给长离的仇恨。
如果长离脱离她为他制定的命运,她也不会在意。
但是,已经长成阳光灿烂样子的长离,仍旧不顾阻拦来到荒凉晦暗的神庙。
少年笑着坚定地对她说:“母亲,你可以活得轻松一点的。你想要报复的人,我都会帮你做到,我已经长大了。”
她其实不解。
他那个父亲,姬逐光真的对他有那么好吗?
像哥哥对她那么重要吗?
长离明明已经拥有了很多,北希海女君之子的身份,希海之君的侄子,还有微生希音那个好友,为什么还要执着于复仇?
又不像她,一无所有。
但是,有那么短暂地一瞬,她好像是知道为什么的。
因为她。
他们母子之情淡薄,无论是她对长离,还是长离对她都是。
但再淡薄,多少也还是有一些的。
在她收到微生希音送回来的长离的尸体的那一天,她曾经做了一个梦。
梦到少年时候她掉落下来,接住她的哥哥,睁开眼睛望见的是长离的面容。
对年少的她说。
“再见啦。”
她站在原地,看着两道身影远去。
她其实想跟他们一起走的。
但她脑后的东西将她牵引在神庙,再也无法离开。
看到长离尸体的时候,一颗眼泪忽然就滚落了下来。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微生希音见状对她说:“长离小时候总是说,希望母亲能因为他高兴一些。希望至少有一次,能成为您的骄傲。堂姐请节哀。他因我而死,我这个做舅舅的没有做好。堂姐若要报仇,杀了我就是。倘若怕引起希海之间的纷争,容我回去处理后续,再来请罪……”
她知道的,灵草读取到的一切,被寄生的她也能看到。
她知道长离是因为什么死的。
纵使什么也没有看见,她也知道。
她望向头顶牵引她的生死,和曳月打作一团的凤凰冥尊。
又是凌厉的数剑,一根根尾羽断裂。
控制着天音姹女的那根,捆缚着阙千善的那根,还有那件染血的蓝衣,全都断开。
凤凰冥尊:“我不知道,你竟是这样心善的吗?要我陪葬,却还想着救他们。对于你而言,他们可都并不无辜。”
祂是利用了他们。
但也要他们自己想要那么做,才能被祂利用。
嫉妒,仇恨,不是因祂才产生的。
祂只是给了他们膨胀的土壤。
曳月心无旁骛:“我知道。”
牵引控制她的绳索断了。
天音姹女将手中的鲛珠放在长离尸体的口中。
擡手,用灵力让海水将尸体推出去。
接受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都离开了她。
她转身,纤细的双手指甲锋利,向着上方的凤凰冥尊袭杀而去。
曳月的身体凤凰冥尊是要用来夺舍的,自然舍不得损伤,但对于别人就不然了。
祂甚至没有回头,尾羽重重鞭打击飞出去。
祂望着再度爬起来进攻的天音姹女,意外地笑了一下:“我可不记得跟你有什么仇?”
天音姹女冷道:“是没有。”
杀了哥哥的是姬逐光。
杀了长离的是曳月。
控制她的是灵草。
她应该更恨灵草,感谢杀了灵草的凤凰冥尊,肝脑涂地报答才是。
她本也这样以为。
可是,奇怪的是她好像并不恨灵草。
直到刚刚她才意识到,她好像并没有她以为的那么恨灵草。
那漫长的千年时间,只有她和它相依为伴,在这死寂的海底。
他们是控制和控制的关系,也是寄生和被寄生的关系。
她渴望死去,她心心念念的美好是那已经死去的,看不见的少年时光,是不知面目的哥哥。
它怀有希望,心心念念的,是被迫分离,憧憬着重逢的饲养浇灌保护它的少年曳月。
他们是两个互不相干,却被迫互为陪伴的房主。
但是,灵草就那么死去消失,招呼也没有打过,没有告别。
她忽然觉得,她好像并不恨它让自己活着了。
对那千年的陪伴,她好像是有些感激和留恋的,并没有她以为的那样折磨痛苦。
它是她枯燥无聊的漫长一生里,互为影子的朋友。
彼此从未承认过,但是,是朋友吧。
天音姹女冷冷地扯断几根尾羽,平静地说:“我跟你是没有什么仇,但是,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帝尊也会觉得,杀人玩弄别人的命运,是需要理由的。”
她淡淡一笑:“我就只是出于无聊,也想让你陪葬而已。”
鲛人的利爪撕下一片神魂。
尾羽重重袭来,被一柄素扇削去。
扇子后是阙千善狼狈的面容。
凤凰冥尊微微擡眉,望着阙千善他们,像是轻笑了一声,声音空灵遥远冰冷:“你又是因为什么原因?没记错的话,把你从他的剑下救出来的人,好像是我。”
阙千善素来倨傲尊贵的面容,满脸颓靡不振,他兴致缺缺擡眼:“是啊,没错。然后转眼就把我吊起来了,连修整梳洗的时间也不给,不会就是为了让我在曳月面前丢脸。衬托你自己吧。”
凤凰冥尊:“无聊的想法。”
阙千善眼神沉郁冷极:“我这个人一向喜欢玩弄别人的命运,最讨厌被人黄雀在后。”
他指了指自己的头。
“如果是曳月和我的游戏,我可以耗费玩个几百上千年,努力让自己不死。但平白被人插足……我不仅胜负心重,孔雀明王一族的报复心也很重的。在我死之前,你想都不要想夺舍这种念。”
凤凰冥尊:“我虽称号凤凰冥尊,却的确不是你们妖族一脉。不过替你们妖皇师祖教训一下后辈还是可以的。”
祂话音从容,两根尾羽骤然穿过鲛人和阙千善的心脉,将两个人远远甩出去。
“恼人的东西都清理干净了。现在剩下我跟你了。”
万千尾羽将曳月的双手双脚束缚着吊起来。
他手中的心剑也被打落在地。
数道尾羽试图去束缚那柄剑,却无法碰触到心剑。
看到这一幕,凤凰冥尊轻松从容的神情微微一顿。
祂擡眼看向曳月的脸。
此情此景,和曳月十八岁那年在万妖之海初遇成为羽潮的祂一模一样。
不同的是,当年祂为了不让曳月看见祂的脸,没有选择改变面容。
看到长大的曳月,突然起了逗弄的心思。
临时起意,对曳月说祂是羽潮。
活了太久,凤凰冥尊认识的故人都逐渐消亡死去。
祂修行幽冥之道,本来便离群索居,认识的人就更少了。
修真界尔虞我诈,前日是朋友,今日便杀人夺宝,更是常有之事。
大约行道境的时候祂也是随意收过几个弟子的,但都没有什么印象了,大概不是被祂杀,就是自己死掉了。
参透天道制定法则的陷阱,却因为时间不多,深思熟虑后制定下帝月丹的法则。
之后无论是收揽那些一出生就命途多舛的孩子,还是将他们放在那座岛上,以世情痛苦冶炼他们的心智灵魂也罢,都是按部就班,无法波动祂丝毫的事情。
曳月的确不是最特别的那个。
但祂却神奇地记得祂买下曳月的那一天。
牙行被买卖的孩童和街边的流乞之中最容易出现这样的孩子,可是这样的祂已经有很多了。
原本祂只是路过那个小镇,因为算到有一个孩子会从被卖给权贵的家妓,一路成为一国的后妃,从宠妃成为帝王,并将被祁连山划分为四国的大陆,重新一统手中。
那奇妙但时刻充满变数的命运,让他起了好奇的念头,想要看一眼。
但是,那个小镇恰好是个春天。
下过雨的时候,风是湿漉漉的,却明媚鲜妍。
祂坐在高楼上,无意往下看,看到一群等着被贩卖的奴隶。
不远处是一派神仙风骨的正派大宗的山头。
而山下青楼楚馆里涕泪连连的少女,也未曾少见。
修士也好,凡人也罢,都是一样的弱肉强食。
世间哪有什么神仙,有什么救世主?
那位上古人皇成神之后,也未曾想过庇佑苍生,划分神域不也是为了让自己的血脉千秋万代吗?
然而却未曾想到,子孙后代成了被人圈养的牲畜。
世人所能依靠的,只有他们自己,但有多少人能明白这一点?
又有多少人真的会付出千般百般无用的努力去挣扎,而不是等着被人救?
祂的目光扫过一个个幼童,挑挑拣拣着可用的素材,目光无意落在一道车窗前。
所有小孩不管是否忐忑难安,都在温煦的春风润泽之下,欢欢喜喜地玩耍着,享受着生命中片刻的欢喜。
只有那道车窗里的小孩不一样,杏花摇曳,行人穿梭,食物的馨香伴随着风流淌。
只有他头也不擡,专心致志地在纸上写着字。
直到三刻钟过去,车马重启,都从未停下过一瞬。
祂以为,那是牙人自己的儿子,大概虽然做着不堪低贱、损人折寿的买卖,却也做着让子孙飞黄腾达的美梦,想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
祂忽然就放弃了去看一眼那个命格奇特的小孩,眼前这个不也很有意思吗?
祂恶意地想,炼帝月丹的材料都是祂实现算过命数的,还没有这样一味临时起意的。
修士怕生因果,但到了帝尊这一步,却偏要因果。
祂挡在马车前行的地方,杀了那对牙人,迎着他恐惧却镇定的目光,坐在马车里他的身旁。
祂看着纸上那未写完的“家”字:“我杀了你的父母,你不恨我吗?”
那双清澈黝黑的眼眸迎着祂的视线,安静看不出害怕,甚至有些冷淡:“他们不是我的父母。”
那是唯一一次失误。
但那个失误,最终成为祂的帝月丹。
凤凰冥尊望着曳月,祂很长的时间里再没有收过什么弟子,但曳月,在那座小岛上的时候,或许因为藏书阁里他侍奉的最久,祂的确多多少少将他当作弟子对待的。
弟子和作品,有时候是一样的。
凤凰冥尊伸手,用祂的手指代替尾羽捏着曳月的脖颈,祂忽然笑了一下,明白了什么:“原来,你就是那个孩子。原来我也已经在天道的因果里了。不过怎么达成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终于回到原点。”
祂喃喃说着曳月并不理解的话,缓缓往前,额头抵着曳月的,完成那最后一步的夺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