曳月死后。
他就在千羽扇织就的意识梦境里，一直一直习惯等着。
背景永远是潮生阁院中。
可是，现实之中，他一次也没有坐在过那里。
他不知道，他在等什么。
直到一千年后，等到曳月的复生。
阙千善：“很痛苦吧。他连尸体也没有留下。”
曳月执剑望向阙千善，眸光冷清寂静。
曳月一直冷静。
但他总有疯的时候。
从刚才那一剑，阙千善就感到了他剑意里冰冷的疯溃。
阙千善微笑着，迎着曳月那一剑。
他的身影消失在白骨冰原，唯有声音。
“我不会……死得太快。至少，也要在这幽冥纠缠十年，千年。”
胜过曳月和嬴只的。
他死的时候，会带着曳月一起。
寻一处绝佳埋骨之地，至少不是这里，得离嬴只远远的地方。
到最后，也是他赢。
曳月没有追，他向来没有耐心：“不会太久。就此时此地吧。”
跃空而上，一剑挥下，像月光笼罩着雪原。
他完好的时候，冷漠也叫人觉得脆弱。
直到他把自己彻底打碎，于是割伤一切，无坚不摧。
世界一瞬清辉光耀。
然后，黑暗涌动吞噬一切。
海水纱一样，无形无状。
曳月从未去过希海，更没有去过传说的北希海。
但微生希音曾对病中的他描述过，鲛人们生活在海底的宫阙。
水流像空气一般微煦。
骤然从幽冥道出来之后，眼前便是一望无际的海域。
头顶看不到太阳，却有光穿透落下。
浮力很轻，甚至感觉不到周围是水。
只觉得光影涌动，空气好像是有形的。
眼前是巍峨的宫殿。
生着青苔的幽绿古树，高大的树冠垂落下藤蔓一样的细枝。
除了曳月，没有任何人。
但有一道柔静的声音传来，像传说中的鲛人的歌声。
像少女的祈祷。
哼唱，浅吟，没有歌词。
曳月沿着歌声走去。
宫殿的门敞开着，神秘古旧，像是一座水下的神迹。
走进去，看到一间空旷的屋子。
没有任何奢靡享乐的器具，但却是常年住人的屋子。
像寺庙中苦修的僧侣。
穿着白衣的少女，只梳着一个长长的辫子。
她跪坐在屋子里唯一的矮桌旁，双手交握置于胸口，闭着眼睛虔诚祈祷。
那悦耳的吟唱，便是出自她口中。
曳月看着她的脸，那是一张他从未见过，却熟悉的脸。
在长离的过去里，他曾见到过的，天音姹女的脸。
这么多年过去，她比长离记忆里的更加像少女。
纯洁无瑕，无欲无求。
没有长离记忆里的怨恨，压抑，可怕。
半点也无法和那个传说中的，千年的时间里一直谋划着让复仇繁衍的北希海女君联系在一起。
天音姹女睁开眼，雪白的眼眸并不因为空洞而让人觉得可怖，只有一种与世无关的宁静。
让曳月错觉，他看到的并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已经死去了很久很久的幻影。
但她的确是活着的。
天音姹女望着曳月，并不像对着一个陌生人，甚至是一个杀死了她儿子的敌人。
“你来了，我等了你很久。坐吧。”
她的声音并不像少女，不是因为沧桑，是因为一听便知道那是已经活了很久很久的魂灵才有的。
好像她不只活了千年，有万年那么久。
而且是独自一人，在这样安静的深海之下。
矮桌对面的蒲团是新的，从未有人坐过的样子，好像是因为知道有客人来，特意备下的。
桌上没有茶，只有曳月曾在长离记忆里见过的，那盏天音姹女总是点燃的香。
灵洹园千年产一次，让破碎的妖魂重聚，得以超度的，高僧功德所化的佛香。
想必天音姹女交握的双手也不是空的，仍旧握着那颗发黄斑驳，黯然无光的鲛珠。
鲛人死后，留下的原珠。
天音姹女的手始终交握着。
她目光平静望着曳月，曳月却不知道那白色的眼眸能否真的看见他。
“我认识你，虽然我们从未见过，但从很久以前我就已经认识你了。”她说，“你很像我一个故人。”
曳月垂眸望着她交握的手：“我也认识你，从长离的记忆里。你的那位故人，我却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他跟我相似在哪里？”
天音姹女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因为陷入美好回忆而生的波澜微光，让那张苍白死寂的面容终于有活人的情感。
“我的爷爷是上上一任希海之君，他在位的时候素有风流之名，有别于其他希海之君偏安不出。他对陆上的一切很感兴趣，曾有修真界天下第一美人的称呼。因此，他的情史也颇为丰富。据说光是继承微生之姓的子女便有近十位。”
“他死得很早。是自杀，但不知因何，大抵也是情爱之故。”
“他死之后，希海自然陷入了王位争夺。鲛人有美貌之名在外，外人却不知，鲛人凶残起来也是极为可怕的。最终我的那些叔伯姑姑们死伤惨重，而我父亲不敌，也死在了那一战里。”
“我记事起，就生活在黑暗里。我没有见过我的父亲，也不知道谁是我的母亲。那些人说，我是我父亲唯一的血脉，称呼我为女君。他们希望有一个足以和我的叔叔，微生希音的父亲血脉抗衡的鲛人，以此来对抗希海。这些人都是虽有微生血脉，却无法化鲛的混血鲛人。”
“但让他们失望的是，我的鲛人血脉虽然比他们强，但不知道为什么还是不够纯粹，甚至无法化鲛。为了让我化鲛，他们找来了很多混血鲛人。我的哥哥就是其中之一。”
“为了让我成为尊贵纯血的鲛人女君，这些鲛人孩子承受了很多痛苦，有些甚至失去了生命。他们恨我，仇视我，觉得是我导致了他们的苦难和死亡。没有人意识到，那些人虽然称我为女君，但实际上也只是想要等我一长大化鲛，就利用我诞下他们的孩子。”
“终于有一天，内部发生了暴|乱。大家都趁机逃走了。我看不见，但也跟着大家跌跌撞撞逃了出来。他们或许因为仇恨我想要报复，或许为了得到钱财好活下去，他们商量将我卖去当鼎炉。毕竟鲛人素有美貌之称，而我还有爷爷的血脉。即便不能化鲛，也是奇货可居。”
“只有哥哥说，这不是我的错。哥哥救下了我。他带着我逃了出去。明明因为我才导致了他的苦难，他却还养着眼盲的我，保护我，摸摸我的头，努力做工给我买吃的。我生病的时候，唱歌给我听。”
“那些人一直追杀我们，哥哥却从未有一次抛下我。直到有一天，哥哥受伤了，变成了原型。一只小鱼。化鲛和化作原型有本质区别，一旦化作原型那便是快死了。我将哥哥放在一个鱼缸里，抱着鱼缸跌跌撞撞逃亡。最后体力不支，倒在了雪地里。”
“就是那一天，我们遇到了，嬴惢持。”
从天音姹女口中说出嬴惢持的名字，有一种深刻复杂的淡然。
好像不只是曳月在长离记忆里见到的憎恶。
她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不知是在想，他们是一起死在那里更好，还是死在后来要好一些。
后来的一切，纵使她不说，曳月也都知道了。
曳月：“你哥哥爱上了嬴惢持，因此被姬逐光所杀，于是你开始了报复。”
天音姹女回神：“是长离告诉你的。”
曳月：“他没有说，我在他的记忆里看到了。”
天音姹女平和地：“那就说些长离也不知道的。”
她的身上不知何时，显出一种和她少女的外表完全不同的，迟暮老者的意味。
就像在那之前她的时间是停滞的，随着记忆的讲述时间在她身上才开始流动，才有了意义。
“离开寒天之境后，我布置好了延续复仇的因，我感到疲惫了。你应该明白的，仇恨其实很累，并不那么轻松。我生下来就没有父母，没有亲人，只有哥哥是我最亲的人。我真的很想很想他，于是，在那一天，我带着哥哥的魂珠跃入了大海。”
“为什么会是那片海域呢？我总是想起那个问题，为什么不是其他海域？因为那时我觉得，只有这片海域死寂毫无人烟，也没有鲛人的踪迹，无人打扰我和哥哥的安眠。但我因此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我跳下去了，沉在海底。却，再也无法死去。”
曳月看着她，灰败犹如死尸的脸。
“那片海域里，我遇到了那个。我不知道它是什么，它一开始好像是要吃了我的，但它读取了我的思维，看到了我和哥哥的故事，于是改变了主意。它留下了我的命，却自此控制了我。”
天音姹女睁开白色的眼睛，空洞神秘地对着曳月。
一种令人危险寒颤的悚然感。
声音轻轻，在空灵的海底神庙响起。
“它让我从一个无法化鲛，连复仇都要靠委身仇人的废物，一夕之间成为了帝尊之下最高境界的入圣境。让所有混血鲛人对我俯首称臣，让我成为名副其实的北希海女君。自此我的复仇和报复，再也不需要假借他人，玩弄诡计，我可以让谁生就生，让谁死就死。”
“如果是十几岁的时候遇到它，我会狂喜，为它给我的一切而虔诚地奉它为神。但我哥哥死了，权势，力量，甚至永生，对于我而言就不再是奖励，而是惩罚。这冰冷肮脏的世界，犹如一座巨大荒凉的坟墓。我唯一所求只有和哥哥一起长眠却不能。”
天音姹女的声音沉沉，神情悲喜难辨。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离开过这里。你知道，当一个人可以活很久的时候，仇恨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一种调剂。那些想杀的人，当你能轻易碾死的时候，你甚至希望他们永远都不要死。我希望他们都活着，活得跟我一样久。姬逐光，嬴惢持，还有嬴只月。”
天音姹女的声音没有一点仇恨波澜，甚至淡淡的。
“它给我一切，代价只有一个，帮它找一个人。一个同样在那一年落入那片海域的孩子。”
天音姹女望着曳月：“我无法离开神庙，深居简出，找人的事情交给了长离。一千年前，有一天长离不顾我的禁令，执意来到神庙见我。它从长离的记忆里看到了一个人，忽然告诉我们，找到了。那么巧，它要找的人和我们复仇的对象就在一起。已经更名为，曳、月！”
曳月静静听着，没有任何意外。
天音姹女笑了一下，淡淡地：“不久之后，长离和如今的希海之君，我的堂弟微生希音，他们两个一起去了玉皇山。临行的那天，它给了长离一个铃铛。长离答应了它，一定会将你带回来。可最终带回来的，只有你死亡的消息。”
曳月，早就已经知道北希海神庙主人的身份。
他死的时候，关于祈愿铃的记忆恢复，他终于记起来他曾经在哪里见过这个铃铛。
他九岁那年，带着化作人形的灵草一起逃走，不幸还是被大人物追上，他和怀中的花盆一起摔倒在地。
那灵草的叶子上坠着一个小小的铃铛一样的花。
只有那株灵草才知道，曳月曾有一个哥哥。
那株灵草见过哥哥的相貌。
还知道，他的母亲曾经为了哥哥抛弃他。
知道曳月最恐惧什么。
也只有它知道如何用“哥哥”让曳月不爱嬴只，离开嬴只。
天音姹女：“我曾经以为，你死了，它盛怒之下我就终于可以死去了。但是，它却连长离也没有报复。后来我才知道，害死你的，是它对嬴只的嫉妒。这个世界上最恨嬴只，想要杀嬴只的，不是我，是它。”
曳月望着她微带笑意暮气厌世的脸，平静地说：“你明明没有见过我，也不认识我，却说我和你的哥哥相似。见过你记忆里的哥哥，同时也认识我的，只有它。所以，说我和他相似这句话的不是你，其实是它吧。但真正说得上相似的并不是我和你哥哥，是你和它。”
鲛人少年和天音姹女的故事，几乎就是翻版的曳月和灵草。
曳月：“因为从你的记忆里看到了你们相似的过去，所以它才会选择你。原来如此，我们虽然从未见过，但却是因为我，间接导致了你不死的命运。”
同时，也让天音姹女借助灵草的力量，设计了那场琼花事件的秘境复仇袭杀，导致了他和嬴只命运的转折。
他明明隐藏得很好，如果不是因为那场将他们逼到极限的袭杀，他为嬴只挡住那穿心一箭几乎死去，嬴只绝不可能发现，他爱他。
就不会有后来的一切。
可能大家都忘记了，因为那一次曳月几乎为嬴只死了，嬴只才会疏远他，一定要逼他度情劫。
关于曳月死前想起灵草，在54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