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束(2 / 2)

像个小孩子一样哭着醒来。

明明是我在离开你,为什么哭得却是我?

醒来的时候,他无数次不顾一切地想要回去,回去玉皇山,回到那个人身边。

就算失去一切,就算那个人不爱他。

可他本来就什么也没有。

还有什么可失去的?

他有的一切都是嬴只给他的。

我就只有你啊。

如果连你也失去,还剩下什么?

他从衣服里爬出来。

他要去见嬴只。

告诉他,他早就知道错了。

嬴只是对的,他是错的,他不该那么爱他。

他已经很久都可以不想他了,他已经少想他很久了,但,可能还需要一点时间。

他不能一点也不见嬴只。

他很想他。

他想对他说,我们和好吧,我很想你,我一直都很想你。

你从未拥抱过我。

你抱我一下,我就听你的。

我会好好度情劫。我会很乖的。

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会度过情劫的,我一定不会这样爱你了。

他从未低过头。

这是他一生唯一一次低头。

那是清晨。

大雪覆盖着玉皇山。

世界洁白如新。

玉皇山的梅花开了。

空气里是梅花的清香,并不冷,是温暖的。

他挨到天亮,洗了澡,重新梳了马尾。

换了最新的红衣。

他走得很快。

潮生阁离嬴只的玉霄宫本来就很近。

那时候他们每日都一起吃饭,形影不离。

玉霄宫很安静。

这时候嬴只应该是在练字。

修士不需要服侍的人,一路上没有别人。

门是开着的。

让天光和雪色一起进去。

曳月走进殿内,嬴只日常起居的地方。

那里摆着一张长长的书案。

从前,曳月会坐在那里写字。

嬴只就站在旁边看着,看他写得好的时候弯着眼眸笑着夸奖,看他写坏的时候,笑着揶揄。

他因此总是写着写着就生气了。

嬴只就拉着他的衣袖,轻轻地晃一晃,说他少爷脾气。

他看到。

此刻,那张乌木的宽大的书桌正前方,坐着一个小孩。

嬴只在旁边一手托着侧脸,深碧的眼眸垂敛望着对方笔下的字。

小孩写着写着不高兴了,骄纵的样子一把丢下笔,笔墨弄脏了嬴只的衣袖。

嬴只回神,温和地看去。

小孩拉着嬴只的衣袖,乌黑的眼眸里包着一点眼泪。

嬴只任由对方拉着他的衣袖,看着小孩伸手抱住他的手臂。

浑身上下所有的血液一瞬间冰冻。

曳月一动不动站在那里。

偏着头,一瞬不瞬望着他们。

他知道啊,他知道嬴只有了别的弟子,很多很多弟子。

他知道,嬴只不是他的。

嬴只对他甚至没有半分情爱。

他知道,他不是嬴只最重要的人。

但是,但是……就连最重要的弟子,也已经不是了吗?

眼泪无法控制地溢出。

你在做什么?

为什么哭?

不该哭的。

不应伤心。

就好像对方做错了什么一样。

嬴只对他够好了。

嬴只无论收许多人做亲传,还是要跟别人成婚,有多少夫人,都是假的,都只是为了让他度过情劫。

就算嬴只对他不是最好,在这个世界上,嬴只也已经是对他最好的人了。

他不应该嫉妒,不应该生气,不应该伤心。

嬴只没有错,错的有病的是他自己。

是他病了。

他只是曳月。

嬴只是嬴只的嬴只。

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只是属于自己的,没有人是什么人的。

不可能也不应该有人是另一个人的全部。

是他病了是他错了。

他缓缓地,一步一步后退。

别看我,别发现我。

请别同我说话。求你。

他不该来,他没有来过。

书桌旁的小孩依靠着嬴只,忽然转头看向前方。

让曳月把他的脸看清。

曳月停在那里。

呼吸停在那里,世界停在那里,一切都停在那里。

那张脸……

他一瞬回到了那个小岛。

他并不是最后一刻才逃跑的。

他早就逃跑过,差一点就逃走了。

他花了很长时间偷偷造了一条小船,准备了很多食物淡水。

但是,他遇到了母亲。

在他四岁那年,因为不堪父亲的殴打逃走的母亲。

小岛上偶尔也有大人,照顾那些孩子洗衣做饭的女人。

他认出来新来的那个女人是他的母亲。

即便四年不见,他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他要带她一起逃走。

母亲说好孩子,让他等等她。

然后,她和另一个孩子坐上他做的船,他们抛下他走了。

他在海水里追。

母亲崩溃哭着压着声音质问他:“你一定要我死是吗?”

他一动也不能。

可是,那是他的船,为什么不带上他?

为什么总是他被抛弃?

母亲压着声音哀求:“你哥哥还小,你在娘心目中是最聪明最懂事最坚强的孩子,谁都比不过你,但你哥哥什么都不会,他会死的。你留在这里,你还能想办法再逃。你这样闹,是打算让我们陪你一块死吗?”

哥哥靠在母亲的怀里,拆开他包在叶子里节省的食物吃起来,望着他,眼神漠然,露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

他的痛苦,让他感到快乐。

哥哥?

他在叫曳月之前,有一个小名。

因为小时候太饿了,抓住一只咬他的老鼠,往嘴里塞。

被大人发现,及时打掉。

他的哥哥就拍着手笑嘻嘻地喊:猫,弟弟是猫。

他的小名,就是叫猫猫的。

是,他还有一个哥哥。

比他大两岁。

父亲喜欢哥哥,哥哥没有挨过饿,也没有挨过打。

哥哥还会学着父亲的样子打他。

他们说,他可能不是父亲的孩子。

所以,挨饿、被打、被卖掉的是他。

但他有时候会想,是不是他也不是母亲的孩子。

不然的话,为什么每一次都是他被抛弃?

他在那座岛上的名字,叫作林溆。

大人物给他取的名字。

入溆浦余儃徊兮,迷不知吾所如[2]。

“我亲眼看到,林溆悄悄偷走了你的牌子。”

这是哥哥?

偷走其他人的牌子,告诉对方,是林溆偷的牌子,因为林溆想要别人犯错去死,这样他就可以晚一些死。

朝不保夕的环境,即便是孩子也不是天真无害的。

那一次,他差点被他们杀死。

因为他比其他人照顾得灵草更好,所以最后一刻,大人物出手救下了他。

他问母亲:“你知不知道他要害死我?”

母亲却哭着骂他,果然留着和那个男人一样自私恶心的血,问他难道非要逼死他们吗?

她哭着压抑地说:“我回来找过你,我若不是找你怎么会落得这个下场?我已经尽我可能了,我不欠你什么。你帮我一次……”

于是他一点声音也没有出,看着他们乘着他的船走远。

天亮了。

大人物在旁边看着他。

“人间之苦最是如此,可你怎么不哭?”

他从小到大都不哭,他不会哭,不喜欢哭。

很多人说,他生着一双看起来便适合流泪的眼睛,秋天的风露一样,可他从来不哭。

直到这一刻。

谁都可以对他不好,谁都可以抛弃他,谁都可以袒护哥哥,谁都可以对哥哥好。

嬴只可以对所有人好,对任何人好,对任何人都好过对他。

但嬴只不可以,对哥哥比对他好,嬴只不可以像对他这样的好,去对哥哥。

他伤害过我,他欺负我。

嬴只不可以……

他那一瞬,好像变成了一个孩子。

他看到小时候的自己,揉着眼睛抽噎地哭着,拉着他的手指着那个孩子。

对他说,这是他的位置,嬴只是他的,你帮我抢回来。

他就成了那个小小的八岁的夜月。

他以为自己在嚎啕大哭,抽咽着说不出话。

但实际上他一滴泪都没有。

他以为他哭了,但他只是疯了。

他疯了一样的拿剑指着那个和哥哥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孩,冷静地让对方滚开。

他颤抖地粗暴地企图将对方从嬴只的身上拉开。

但他拉不开,他只有八岁。

嬴只帮着那个人。

那个人明明什么也不缺,父亲母亲都爱他,保护他,他却只有嬴只。

嬴只为什么要用对他的方式对那个人?

为什么让那个人坐在他的位置上?

嬴只可以对任何人这么好,对很多人这么好,但为什么是那个人?

他疯得就像是要杀了那个孩子。

让对方滚,或者死。

他确实疯了。

他知道他应该理智一点。

哥哥比他大两岁,哥哥不可能现在都还是一个十岁的小孩。

这有问题,也许这不是哥哥,也许只是长得像,也许……

然后,他看到,那孩子在被他粗暴地拉着手的时候,毫不挣扎毫不反抗,因为信任嬴只的制止和保护,就只是放松安静地站在原地望着他,眼神漠然,张开嘴对他露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

曳月的痛苦,让他快乐。

是他!

他要他死,他要母亲抛弃他,他要他的嬴只……

他要杀了他!

“你疯了吗?曳月!”嬴只的声音一瞬打破所有的迷障。

严厉的凌厉的冰冷的声音,从未有过。

他僵硬地缓缓地朝嬴只的脸望去,想要看清他眼里的情绪。

看到那个人深深蹙着眉,仿佛难以接受,他如此暴戾。

他看着嬴只,张了张嘴。

“你不要对他好。”

他颠三倒四,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忘了他长大了。

还像小孩子那样去告状。

他从未告状过,他没有可以告状的人。除了嬴只。

他想告诉嬴只,这个人对他的坏,这个人欺负他。

嬴只那么好,嬴只只是不知道,这个人那样欺负他,才对欺负他的人比他好。

求你,不要对他。谁都可以,他不可以。你不要……

“所以,我只可以对你好吗?少爷。”平静冷寂的声音,仍旧是温柔的。

哥哥背靠着嬴只,露出大大的笑容看着他:“少爷?”

是啊,他是假的少爷。

他看到这张脸,被提醒,终于想起,真正的他是什么样子的。

他从来都不是少爷,他是谁都可以欺负的小可怜。

要被拆穿了吗?

他感到恐惧。

他想求救。

嬴只:“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以前?

以前是什么样子?

“……师兄变了好多,我还是喜欢他以前的样子,骄傲冷淡耀眼,像永远追不上的月亮。”

“……他现在看上去,好普通。”

“……许多人说,十六岁初出修真界的曳月,大半个修真界都爱慕着他。传说一样。但他看上去,跟传说并不一样。”

“……阴郁可怕的样子。”

这样的话他已经听过了许多。

但从嬴只这里还是第一次。

他以为自己会哭,但他甚至话都说不出来。

嬴只问他那句话,他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他血液冰冻住一样。

他看着嬴只,摇头。

他想起,他长大了。

他是曳月,他不是林溆,也不是猫猫。

他是骄纵高傲坏脾气的少爷,他可以暴烈,可以杀人,唯独不可以软弱。

他一步一步后退。

他没有哭,甚至从未如此冷静。

望着那双深碧的眼眸。

嬴只对他很好,但不是唯独对他好。

嬴只是嬴只自己的。

嬴只可以对任何人好,任何人里当然包括伤害他的人。

他知道,或许有内情。

也许是又一个为了让他度情劫的法子。

但,都无所谓了。

他只是终于清醒,他永远也不会得到嬴只全部的爱。

谁都能抛弃他,嬴只当然也可以。

他年少遇到那样惊艳的人,全部心神都凝聚对方身上。

奉为神明。

他连自己都没有,他都不爱自己,嬴只为什么要爱他。

他不怪嬴只,即便嬴只不要他讨厌他了,嬴只也是这个世界上对他最好的人。

他知道的,再也不会有第二个像嬴只这样对他好的人了。

他知道,他爱嬴只,胜过这个世界的所有,胜过他的命。

但是……

他望着嬴只的眼睛。

如果你不能最爱我,只爱我。那我就一点都不要了。

他只是看了他一眼,牵着那个抽噎哭泣,难过得话也说不出的八岁的曳月,缓缓后退,安静地走了出去。

走出玉霄宫。

走出嬴只的世界。

小时候的曳月是不会哭的,你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

小曳月只是不住地揉着眼睛,抽噎着一直回头,指着嬴只的方向。

你没有遇到他,遇到他的是我。

他停下脚步,单膝跪下,在无边的冰雪里拥抱那个小小的身影。

没关系。没有他了,但你有我。以后,我会爱你,保护你的。

不用替我哭。

他已经不会再哭了。

嬴只是对的。原来不爱一个人,真的只需要一瞬间,一个念。

他不爱了。

[1]《别子才司令》[宋]方岳。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语人无二三。译文:人生中经历的事情十件里有八|九件都不如人意的,可与之倾吐心事的人连两三个都没有。

[2]出自屈原《涉江》。溆浦,屈原被流放之荒地。这两句是说到了溆浦我不由地彷徨徘徊,心中迷茫,何方才是我的归宿?

昨天在上一章补了三行字,怕小天使没看到,这章开头重复了这三行,一共57字。本章截至8500字收费,重复的57字没有达到收费范围的167字,所以可以放心,孤孤没有沾大家便宜。

摸摸猫猫。

他在最爱嬴只的一瞬,不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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