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施以观(下)
施鹤缓缓摇头，做出一副高深莫测、悲天悯人的模样，可他眼底深藏的兴奋却令施以观不由二十多度的室内打了个寒战。
施以观没有继续追问，就像之前杀死那些怪物一样，他在能力尚弱时选择了沉默，然而他心底其实并不清楚，在长久的沉默顺从中，他是否已经被同化成了施鹤那样的人。
不知为何，他总是想起那双柔和宁静的眼，还有那只分明带着凉意，却烫得他发慌的手。
于是在苦修和下山的空隙，他多了一种不足为外人道的乐趣——观察陆时绥。
在利益权衡下，陆时绥果不其然被父亲设计“拐卖”，辗转送去了师父说的那家孤儿院。
在那个孩子和孤儿院院长林恩思第一次见面时，施以观就透过水镜窥探到他们不死不休的未来。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并未加以阻拦，看着林院长将小猫似的孩子拉进隔音的屋子里，用憎恨的语言不停辱骂他，到后来甚至挥起了鞭子。
生理性的泪水默默从陆时绥眼中流出，把他整张小脸都打得湿漉漉的，可他没有像同龄孩子一般受委屈了就大声哭嚎，似乎知道这个恶魔并不会因为他的痛苦就心思手软。
这场折磨直到林恩思脱力了才得以终止，施以观隔空凝望着倒在地上每一次喘息都格外艰难的孩子，看着他昏睡过去，在第二天又自己醒了过来。
这种对幼小孩子周而复始的折磨哪怕是地狱也不过如此，而林恩思仿佛从陆时绥的痛苦表情中得到了养料，她手里有一根师父赠予的长鞭，因此并不害怕真将孩子折磨致死。
在施以观又一次随着师父杀死了一只披着人皮混成老师的怪物后，他回到房间没有打坐，反而第一时间拿出了水镜。
他的道士长袍上溅上了那个怪物的血，星星点点，像是谁画错了一幅暗色的梅花。
施鹤此次带他下山其实是为了消灭一个吞吃人心的怪物，在怪物抓走了一个小姑娘挑衅时，她的老师站出来，暴露了自己的异常，从那个怪物手下救出了自己的学生。
然而他也和那个吞吃人心的怪物下场一样，死在了施鹤师徒联手布置的阵法之中。
施以观看着指尖残留着的血，那老师分明是个怪物，血溅过来时竟然也是热的。
施鹤的手落在他脸上，用力擦去了溅到施以观脸颊的血迹，施以观用力闭了闭眼，那双手比怪物的血还凉。
“人类与怪物的界限有时会变得模糊，以观，不要动摇，怪物哪怕再像人也是怪物，不要被他们的表象蒙蔽。”
他耳边又浮现出施鹤冰冷的声音，施以观猝然站起身换下脏衣又洗了许多遍脸，在凉水不断击打到脸上时，他的头脑也渐渐清明。
他清楚地看到了自己内心的那个黑洞，他看着水中的倒影，在渐渐张开的俊美面庞下，隐藏着一个不断壮大的怪物。
他终于在一次又一次的沉默中，在一次又一次的助纣为虐下，活成了一个自己都看不起的怪物。
施以观紧紧握拳，他望向水镜，陆时绥变得更瘦弱了点。
不，他现在不应该叫陆时绥，而是容时。
在失去了富裕的生活、失去了温暖的家庭时，他也失去了自己的名字，成为别人口中捏着鼻子才能容忍他多存活些时日的“怪物”。
施以观突然生出一股隐秘的期盼，他希望容时变成怪物大开杀戒，和他一样跌入永恒的黑暗中来。
可无论怎样磋磨，容时却还是与正常人无异，甚至这些折磨并没有磨灭他的善良，他会偷偷省下一口饭喂给孤儿院附近的流浪猫，哪怕他的食物大多也被那些看出院长不喜的小孩抢走。
时间如流水一般逝去，施以观的生活仍是日复一日的单调，他身边是道貌岸然的师父，下山是为斩妖除魔，唯一能接触到的光亮竟然是水镜那端的“尚且是人的怪物”。
明明孩童最按捺不住心性，可容时却始终没能如施鹤所愿露出怪物的獠牙。
他这么多年未曾伤过一人，施以观原本只是以为容时如他一般在弱小时蛰伏，可哪怕面对比他幼小孩子的挑衅，他也只是冷漠掠过，没在暗处动半点手脚。
他在面临无法反抗的暴力时不曾卑躬屈膝地祈求，而在那之后，又会充满怜爱地偷偷投喂孤儿院附近那只野猫。
施以观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试图去触碰容时沾着水迹如玉般的指尖，在隔着水镜相触的那一刻，仿佛有一阵电流穿过他的身体。
十七岁这一天，施以观才突然明白，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窥探下，他对容时产生了扭曲的、隐秘的爱意。
是啊，他走在阳光之下，却仿佛阴影里探出头的蝙蝠，而容时在泥潭之中，却犹如立于明廊，他没办法不被他吸引，他管不住自己的心。
他甚至羡慕且嫉妒那只可以被容时小心翼翼抚摸的黑猫。
也是在这一天，清云山不知从哪冒出一只白猫，施以观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触碰到白猫柔软皮毛时，想的却是容时摸到黑猫时是否也是同种感觉。
他隔着一市的距离共享同一种的触觉，仿佛又拉进了一点关系。
施以观以为这是一个自己的秘密，可爱和咳嗽一般难以隐藏，很快就被施鹤看穿。
可出乎意料，施鹤并没有阻拦他，反而带他去看了一部电影，电影中贫民区的花匠爱上了富家小姐，然而他对于富家小姐就如同落在地上的一个脏兮兮的硬币，哪怕落在她脚边，她也不想弯腰去捡。
后来，富家小姐家道中落，成了和花匠一样地位的人，她才看到了花匠的鲜花并不比高处的要差，花匠的爱也是那样热烈。
影片最后他们抱在一起接吻，施以观瞬间明白了施鹤的目的，他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手上不停颤抖。
然而施以观和施鹤都知道，他的颤抖并不仅仅因为愤怒和恐惧，还有难言的兴奋。
虽然任谁看清云观的灵子和孤儿院的孩子放在一起都是前者地位更高一些，可对于施以观来说，容时虽于污地却现在云端，而他自己却深陷泥沼。
如果不将容时拉下云端，他又怎么看得见他？一个天生的怪物和一个心里住着怪物的人，那才是顶顶绝配。
于是他按照师父与林恩思联络的方法联系到了陆家那个替代品，他们结有恶果，如果不出问题，陆曦就是可以将容时变成怪物的人。
施以观不断蛊惑陆曦走上绝路，却没看清自己的路也将断绝。
在施鹤定下“暂时洗清罪恶，可以接回”的时候，陆曦已经被紧紧套牢。
施以观透过水镜看到容时的眼睛里像是重新点亮了两颗星星，他还不知道，带着压抑不住的思念与喜悦回到的这个家，里面每一个人都将成为刺向他的一把尖刀。
施以观看着水镜中的人似乎有些不忍，然而收手的念头只一闪而过，就被他幻想的未来压在深处。
没关系，你还有我呢，他想，我也是怪物，我不会背弃你的。
在陆家上山要来拜访施鹤时，施以观看着容时，天知道他用了多大力气压抑住自己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