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罗珂走回庄宇尘身边,拉起他的手细细抚过每一根手指,端凝地说:“我想听你弹琴。”
窗帘挡住天色,手机没拿进来,从此时间也不会打扰到他们。罗珂看着庄宇尘拿过吉他,是他送给罗珂那把,淡黄色云杉面板,玫瑰木暗红背板,指板上有好看的螺钿飞鸟图案,陪伴过罗珂多年。
庄宇尘坐在琴凳上,右腿踩着凳子上的底圈托着吉他,左脚踏在地上,轻轻转了转,一如当初,朝罗珂点点头。但此时多了一个微笑,是翅尖掠过水面。
弹奏开始,一首接着一首,没有停止的迹象。罗珂紧盯着庄宇尘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用尽全部心力去感受那些音符。他知道它们存在,他必须让它们进来,他在努力打开脑海中空茫如雪后大地的那一部分,于内部坍塌之物须得于内部重建,庄宇尘在用琴声召唤他,他必须打开一道通途去完成这场奔赴。
有几次罗珂按住自己的心脏位置,那是因为他通过观察看出了庄宇尘弹奏的是什么,那么熟悉的指法,罗珂曾练习过数次的曲子——《秦淮小记》,《雨的繁响》,《神驰》,《这夜色过膝了》……
罗珂将所有意念都集中起来,跟着庄宇尘的弹奏动作在心里调动起那些熟悉的音色旋律,构建出相应的内心听觉,随着庄宇尘的动作一点一滴流淌开来,与弹奏相互契合。那边的手按什么弦,罗珂心里对应就会响起什么音。
渐渐罗珂似乎飘浮在半空之中,又仿佛坐在一艘小船里,这艘小船没有桨板,静静漂在大湖中央,而琴声如劲风在天地之间回荡。罗珂感受到血液奔流的速度,心脏泵缩又舒张,像有一只隐形的握紧又松开的拳,总想挥向哪里,打出去才得解脱。
不知多久过去,庄宇尘的手指依然没有停歇,眼神黑亮如火,凝向虚空之处。罗珂比弹奏者看起来还要累,额头布满汗珠,呼吸都类似缺氧。通过庄宇尘的指法他看出现在弹的是那首《招魂》,去观望一场日出,就当为我招魂。
罗珂不知道现在外面是否已是日出时间,除了努力构建内心听觉,努力打开通途,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他曾见过的数次烈烈朝辉,同时那也是另一个世界的苍凉残照,他深知这一点。此刻他身在此处,也身在别的地方,他忽然看到了白天与夜晚交界处那条莫测的分割曲线,一如生与死临界点的那丝黑暗或者光芒,领悟到了那种无法言喻的终极意义。
在那一刻,琴声形成的劲风忽然卷起浪潮,小船剧烈摆动,如拳的心脏握紧后比平时多停留了几个刹那,终于奋力向前一击。音符霎时纷纷如雪落下,飘过罗珂的耳畔,重新激活了他的听觉神经,真实的琴声与他内心的琴声完美合二为一。此时一曲《招魂》正弹至高潮,描述着那种轮回般的新生。
“庄宇尘?”罗珂下意识地启动嘴唇,让喉咙发声。
他喊出了他的名字,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庄宇尘的眼神瞬间聚焦,落在罗珂脸上。他听到了那声呼唤,看清了罗珂的表情,也于同时明白罗珂终于从内部打开了闭塞,找回了听力。庄宇尘手上的动作猛然停了几秒,回应了一声:“我在。”
继而琴声又起,他要把那首曲子弹完。但这位演奏家再不复之前的沉着冷静,泪水奔涌而出,落在震颤的琴弦上,铮然碎裂。
罗珂真真切切地听见了,那久违的熟悉的温暖声线,连同那绝伦的琴声,连同那世间万物的琐碎声响。这种失而复得没有让他欣喜若狂,激动只是转瞬的事。他不知道这种恢复是暂时的还是永久的,但他知道这种可能已经出现,出现就意味着希望。他双手抓紧衣摆,望着庄宇尘,跟着他涕泗交颐。在不间断的琴声里,那些音符落在罗珂身上,没有融化,逐渐形成闪耀着黑色光芒的羽毛,让他拥有了再次振翅翺翔的力量。
生活重新给了他无限可能。罗珂在庄宇尘的琴声和目光里继续保持一个听者的虔诚,只是泪如决堤,这个他不想控制,也控制不住。
他想象得到明天父母得知此消息后会怎样欣悦欢喜,朋友们又会怎样高兴地为他祝福庆祝。他可以去好好感受庄宇尘后期写的那些交响乐,可以唱歌给他听,可以不用再看着手机与他彻夜长谈。他可以再开车,可以去找一份工作,甚至可以再战考研,那些曾关上的门已逐一再次敞开。
一曲终了,罗珂重新完整地回归到自己身体里。他和庄宇尘同时站起,迫不及待地拥抱在一起,不断呼唤着对方的名字,再泪流满面地应答。亲吻让哭泣变得不再连贯,庄宇尘那没忍住的哭声是罗珂此刻最动听的天籁。
原来天堂和地狱都在人间。
夜色没顶之际,也是光芒乍现之时。
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一场盘旋,忽而向东,忽而向西,不管怎样飘摇的一生,最终都将回归到土地上,所有人都有同一种终点。但是,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过程,这过程中任何体验都是生命的意义。每个人都有各自的不幸,也都有各自的幸运。生活当然会不尽如人意,这点罗珂早已知道,但也知道它的糟糕程度自己刚好可以忍耐,因为他不是孑孓独行的江湖寂寞人,他有一个不离不弃的同行者,这是他此生最大的幸运。
比宇宙更大的幸运。
时间重新启动,一点点来临,同时又一点点离去,时间在经过。罗珂抱紧庄宇尘,倾听着他的心跳,真实又充满力量。他们已穿过荆棘与长夜,明天破晓而出,正姗姗向他们走来。
天好蓝。
云也漂亮。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