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契确实在我手中,没什么秘密,只是十月份北金使者要来,他们想加岁币,咱们总要提前准备应对。”
祁令瞻不想与她深谈这件事,又将话头转回了钱塘水患一事上。
“你若真舍得让薛序邻去治水,也不是不行,只是别将宝压在他身上,我另给你推荐一个人,赵孝缇。”
“工部侍郎?”
“是他。”
“我记得此人是姚党,丞相府的宅邸和姚鹤守老家的牌坊,都是他主持修建的。”
“确实是他,但此人仍有可用之处。”
祁令瞻垂目忽而轻笑,随意理着袖口未收缉的毛边,缓声说道:“朝堂官员,趋利避害者多,杀身成仁者少,他们依附姚丞相,未必尽是敬重他的为人、崇服他的为官,只是无路可走,不得已而为之,倘有机会择枝另栖,他们也未必愿意做姚家这棵树上的猢狲。”
照微说:“兄长的意思是,让我撬姚鹤守的墙角?”
祁令瞻点头,“是这个意思。”
照微望着他,状若玩笑道:“那我先把兄长撬过来如何?否则连自家人都做了姚鹤守的贤婿,谁还敢信本宫是根能掰得过姚丞相的高枝?”
祁令瞻心中微微一滞,此话在有心人听来,实在是有些暧昧。
……她想怎么撬?
绮念如同藤蔓,在心底深深扎根,一旦得到遐想的滋养,便迫不及待增长缠绕,百烧不绝。
他难以自制地想象,倘他们不是兄妹,照微会不会像待薛序邻、杜思逐,乃至江逾白那般厚待他。延他入宫对饮,同他对诗赏画,乃至亲手将佛前请来的菩提珠串推至他腕间。
而他……他可以给她更多,也可以索求更多。
他的目光落在照微指尖蔻丹上,朱色殷红,令他脑海中浮现她薄润的朱唇,银白的贝齿,她含嗔含怨给他看唇下疮口时生动的神情。
大逆不道,反更叫人难以自持。
见他垂目不言,照微当他是为难,嘴角牵了牵,说:“我开玩笑的,别放在心上。”
祁令瞻低声反问:“你觉得我是姚党吗?”
照微不答。
说是,怕他伤心,说不是,恐怕他自己也不信。
心中暗道:不就是不想与她同谋么,何必问这种问题来为难她。
“说回赵孝缇此人,究竟有什么本事,让兄长一心要擡举他?”
照微生硬地转了话题。
祁令瞻说:“此人极擅工事,去年紫宸殿失火,便是他主持修复的。他年轻时在黄河一带治河保漕,兴筑遥堤,他经手的河渠,至今再未生过水患。”
闻言,照微颇有些心动。
“可他毕竟是姚党的人,赈灾修堤的钱用在何处,他能做保证么?”
祁令瞻说:“两淮宣抚使韩知敬是赵孝缇的同年兼同乡,姚鹤守是他的座主,他本人又有本事,是此行的最佳选择,你只须给他下调令,至于如何教他不敢贪敛、尽心任事,我来作保。”
照微默然沉思,擡手又从盘中摘下一颗葡萄,也不吃,只轻轻盘在掌心里把玩。
祁令瞻默默盯着她的手。
而她在斟酌祁令瞻的提议,是否应该让薛序邻在明处作掩护,暗中将治河的重任托付给赵孝缇。
倘此事行得通,那既能平息水患,又能驳回御史台的无稽污蔑,还能给那些摇摆不定的姚党指一条明路,可谓一举三得。
可若此事行不通,那她可真是将把柄递到了姚党手里。
祁令瞻的保举信得过么?
思忖过后,照微说:“我要见一见赵孝缇。”
祁令瞻点头应下,“我来安排。”
此事既算是谈妥,不远处,锦春正抱着阿盏往回走,小姑娘手里抓了慢慢一把银杏果,还有许多被江逾白兜在怀中。
“表姐表姐,银杏树开花了,送给你!”
阿盏一上车,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掏出一把色彩斑斓的银杏叶,每一片都是她精心挑选,用衣服上拆下的细绳绑作一团,竟真像一朵重瓣的芍药。
照微捧在手里,笑吟吟地夸了她,又从车座底下翻出一个木匣,将她捡来的银杏果都收进盒子里,一个一个数清楚。
祁令瞻从旁看了一会儿,寻隙告辞下车,临走又低声叮嘱她,“虽然薛序邻在姚丞相那里已经是明牌,但你擡举他时也要收敛些,过犹不及。”
照微分神说道:“无妨,我还能保得住他。”
祁令瞻便不说话了,在车下一揖后转身往自己的马车走去。
锦春上车时,发现照微正低头在车座锦垫上四下摩挲,遂道:“娘娘要什么,奴婢来找吧。”
“刚刚摘了颗葡萄,不知掉到哪里去了,小心别弄脏衣服。”
锦春也没找到,说:“也许是滚出马车去了。”
照微点头,“走吧,回宫。”
此时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朱轮四望车迎着金灿灿的暖阳掉转回城,凉爽的秋风轻轻拂起车窗两侧的绫纱垂幔。
直待她们走远了,祁令瞻才转回视线,对车夫道:“回府。”
他缓缓摊开掌心,鸦色的手衣里藏着一颗紫黑色的葡萄,霜露尽消,晶莹剔透如一枚黑玉。
确实是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