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有所好,天下趋从之。今陛下夜传羊肉锅,是开奢靡放纵之风气,传出禁中,恐引天下人追此恶习。何况夜食羊肉,不利于清心寡欲,有损陛下圣体安康。”
李遂听了此话,大为惴惴,偷偷看向照微。
照微神情漠然,不愿在此种无聊事情上与御史争辩,再落个不纳善言的名声,只想让那御史赶快说完后退下,好议下一项。
然而祁令瞻给某一御史递了个眼色,那人便出列驳斥先前的御史,说道:
“此言大不然,陛下富有四海,享万民供奉,口腹之欲倘不害物,即理所应当,区区几口羊肉,如何能算是奢靡?听闻先帝在时,北地曾献入宫中几头羔羊,宫里贵妃常夜中起兴,命人烹食,为何贵妃食得,而陛下食不得?又闻贵御史夫人好吃牛肉,专宰不满一岁的小牛炖肉羹,牛乃耕种之器,令夫人尚忍下口,如何陛下吃几口羊肉,便成了冒天下之大不韪?”
三言两语,说得那讽谏御史面红耳赤,狠狠剜了对方一眼后,请罪退回原处。
闭朝后,照微问跟随身边的张知:“御史们一向乐于讽谏而耻于逢迎,今天这御史什么来头,竟然帮本宫与陛下说话?”
张知趋从在她身旁,说道:“参知大人对那御史有提携之恩,大人不忍见他们欺负娘娘,故而向他示意,请他为陛下辩白。”
照微却并不领情,神情嗤然,“欺负?有过必谏是御史本职,此为忠君,有所隐瞒才是欺君。他行大逆而施小惠,以为在朝堂上说两句不痛不痒的话,就算忠心耿耿了吗?”
张知劝她道:“娘娘何必如此,都是自家兄妹,参知也是为了娘娘着想……”
照微轻飘飘瞥了他一眼,“张知,你是谁的奴才?”
张知“呃”了一声,“奴婢自然是圣上的奴才。”
“圣上是谁,是福宁宫那位还是永平侯府那位?”
“哎呦我的娘娘!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可不兴说!若是给御史听见……”
照微冷笑,斥他道:“你也知道大逆不道?本宫劝你收一收心,好好思量思量该忠于哪个主子。”
张知心中大震,此时方知明熹太后是真动了怒,以至于连亲哥哥——不对,不是亲哥哥……
那这猜忌也并非全无道理了。
照微甩袖回坤明宫,让锦春去查皇上身边乳母的来历,“尤其是她宫外的儿子、亲戚,看看是否受了姚党的恩惠。坤明宫里要一锅羊肉都能传到乌台,本宫倒要看看,是谁的舌头这么长!”
锦春领命而去,锦秋捧上一碗梨汤,劝她消消火气。
照微端着碗,漫不经心用银勺轻轻搅动,目光扫过坤明宫里侍奉的一众女官,突然发现除了锦春和锦秋,竟然少有信得过的人,大部分都是木雕塑、生面孔。
不止是坤明宫,还有朝堂上。放眼望去,除了姚党,就是依附于祁令瞻的官员。
天子年幼,她听政将近半年,实在是过于依赖祁令瞻的人脉,召见的官员是他引荐的,拔擢与贬谪的名单是他列举的,就连容家的生意也是他在朝中一路经手。
因为视他为兄长,为永不背叛、永远一心的家人,她不知不觉间,竟然将全副身家性命都押在他身上。
然而舅舅的事,却让她骤然从这不假思索的温床中惊醒,她此时才发觉——或者说才想起来,她与祁令瞻的立场并不一致。她这位好哥哥,只护佑她和皇上的性命,却从未认同她的道。
照微心中想,她如今已是太后,不该再向别人乞怜,她必须有自己的人脉和势力。
思及此,她搁下手中的瓷碗,对锦秋道:“你去内侍省诸司一趟,调几个伶俐的太监到坤明宫来。”
锦秋问:“娘娘想要什么样的,调来做什么?”
照微一边在心中盘算,一边说道:“年纪不要太小,也不要太老,约莫二十岁上下。性格要温和懂礼,但是不能无耻阿谀,心思要剔透……罢了,这个一时瞧不出来。哦,还有,要识字的,最好是读过书的。”
锦秋一一记下,转身往外走,照微又喊住她叮嘱了一句:“你亲自挑,莫要让管事举荐,明白吗?”
“是。”
锦秋去了半天,赶在午膳时将人带到了坤明宫,候在殿外等候接见。照微听见动静,搁下手中的粥碗,接过湿帕子拭了拭手,说:“叫他们进来吧。”
十二个身穿灰蓝袍子的太监鱼贯而入,跪地俯身行礼。
照微叫他们平身擡头,只见个个唇红齿白,体态匀称,瞧着都是玲珑懂事的模样,可见锦秋的眼光是不错的。她搁下手中银箸,缓声对他们说道:“自陈你们的姓名、家室、有何所长。”
十二个太监,从左至右,一一自陈,有擅长莳花的、养鸟的,有善于唱曲的、逗趣儿的。照微静静听着,夹起一筷子茭白,忽听其中一人温声如水,说:“奴记性略胜于常人。”
照微筷子一顿,颇感兴趣地擡眼打量他,发现这个乍看低眉顺眼的小太监长着一张读书人的脸,轮廓柔和而鼻梁高挺,眉眼垂着,显出几分春风般的和顺。
照微问他:“说说看。”
小太监上前一揖,恭声道:“奴第一次来坤明宫,适才途经角门回廊时,见廊下横隔上雕刻有各种花鸟,奴大胆,略扫了一眼,自东往西分别是牡丹、蓝羽百灵、红羽百灵、丁香、墨菊、比翼鸳鸯、白鹤……”
他声音不疾不徐,偶有停顿,并不失连贯,一口气背下二十多种花样。
照微叫宫人取纸笔来,命他复述,记在纸上,出东门一一对应。一刻钟后,宫人兴冲冲地跑回来,难掩激动道:“回禀娘娘,无一差错!”
照微心中满意,叫那太监到她身边去,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答道:“奴姓江,贱名逾白。”
照微于她那浅薄的学识中记起两句诗,含笑道:“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
江逾白垂颈更低,如雪压翠竹,低声道:“娘娘擡爱。”
她伸出筷子点了点桌上一盘尚未动过的菜,对他说:“赏你了。”